郗归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三令五申,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在具体的?战役上,务必坚持以多胜少的?原则,不可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可作为主将的?你,昨夜又在做什么?”
在她原本的?料想里,合作的?消息一旦走?露,朱、张二氏极有可能率先发难,北府军需在做好防备的?同时,尽快与?二氏达成一致。
如若不然,便先下手为强,在保护中立者的?同时,驱逐或灭杀负隅顽抗之人,直接武力解决问题。
郗途的?信中早已提到?,要让宋和回去之后,联合高权加强防备。
是以乱军声?势浩大、与?北府军缠斗的?消息传来时,郗归虽然心?痛,却并未料想到?,实际的?伤亡竟比她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高权竟会做出这样的?决策,以至于出现了如此大的?伤亡。
她不得不问他:“昨天夜里,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一趟又一趟地,让将士们成群结队地前去送死?”
郗归低沉的?哀叹,一道道地落入高权耳中,激起?了他心?中数不尽的?痛意。
可他仍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连声?告罪:“一切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郗归缓缓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万死又有何用?高权,我不是在论罪,你先回答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可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于是只能问他。
她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究竟是谁被冲昏了头脑?是你们,还?是我?”
“吴兴为什么迟迟没?有大批量地开始分田入籍的?工作?就是因为此地一没?有会稽那般严重的?动乱,未经?过孙志叛军毁灭性?的?破坏,世族根基仍然牢固;二没?有如同顾信那般的?世族子弟,于此前潜移默化地做过工作,能够从内部支援我们。”
“为了不影响今夏的?农时,我们只能暂退一步,只在偏远县城与?城郊的?部分地区展开分田,更多的?地方,仍旧按照原先固有的?模式进行夏耕,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到?此为止。”
“我一封又一封地去信,说要加强防备,争取百姓,瓦解世族,徐徐图之。可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的?,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高权始终低头不语,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郗归看向他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政务上的?事情,原是宋和主理,你若想避嫌,不愿多言,那也不是不行,咱们就只说军事。”
“我最?后再问一遍。”郗归的?语气很慢,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昨天夜里,城中起?火之后,你派将士们入城驰援,这本没?有什么过错。可当一波又一波的?将士入城,却通通落入了世族部曲们早已布好的?陷阱;当世族的?人手显而易见?地多过我们,逼得将士们一个个寸步难行;当一队又一队的?将士石沉大海般地陷了进去,不见?生机:如此这般的?种种异常,难道还?不足以教你鸣鼓收兵吗?”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退兵?”
高权缓缓抬头,眼中是一片无处诉说的?苍凉,就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汪洋,要将其主人溺死于其中。
他的?嘴唇颤抖着?,努力了好几下,才发出了声?音:“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退兵,我为什么不退兵啊?”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抱头痛哭。
“那些都是我的?部下,我的?兄弟。他们有的?与?我一道,从北固山到?校场,又从江北到?三吴;有的?才十七岁,还?是个娃娃仔;有的?是前些日子才在吴兴招的?新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徐州接受训练,到?死都没?能看一眼心?心?念念的?京口。”
“我如何能舍得,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去送死?”
“可我又能如何啊?”高权通红的?泪眼看向郗归,“女郎,您也说了北府军自成立以来,堪称从无败绩,我们怎么敢在自己手里,丢了吴兴的?郡城?”
“咱们的?将士个个骁勇,做梦都想着?为女郎攻城略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不败的?神?话?在吴兴被打?破,看着?建康那些傲慢的?世家借此来嘲讽您,看着?吴人连连杀戮军中的?兄弟,自己却无动于衷呢?”
“我拦不住他们,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并不想拦。”高权的?神?色有些怔忡,他于涕泗横流中苦笑了一声?,双手捂住了面颊,“等到?了后来,我们终于发现,吴人的?部曲怎么都杀不干净,终于意识到?城中的?乱军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可到?了那个时候,死了那样多的?兄弟,我们如何还?能后退?”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无比地催人泪下:“我们若是退了,他们不就白死了吗?”
郗归在高权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完了他有关昨夜的?一切解释。
可这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
她清冷如霜雪的?声?音在高权耳畔响起?,令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昨夜那凉得彻骨的?月色。
她说:“我多次强调,甚至让人印成书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大家,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沉没?成本,什么叫及时止损。”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甚至让你们在军中预演失败的?场景,为的?就是让将士们不要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在失利的?局面下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造成更多的?伤亡。”
“可你如今又是在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