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想明白的崔仲浩,顿觉豁然开朗,扶案提笔,也加入了起草判词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前为忠,后为孝,这个卫沂,哪怕有再多理由,也不当上堂来告父母亲长,子命归父,继父也是父,母为亲长,继母亦为母,他便是舍了这条命又怎样?何况只是将他送去作契弟,乡下风俗,古有成例,虽乃不可为外人道,可懂的都懂,怎么到他这里,就要委屈喊冤,甚至还敢上告?
大不孝,当诛!
崔仲浩一鼓作气,写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叫旁边的崔元逸都侧目来望。
堂中又响起了卫沂的声音,许是有了饱腹之物,他身上的冷意被驱散,声音也逐渐恢复平静,“我被送回了赵家,眼看着许泰清纳了新人,便自觉与他恩断义绝,又得知漕船过江条件放宽,我偷偷用许泰清情浓时送我的东西,买了一个漕运帮众的许诺,可以偷偷的将我的两个妹妹一并带过江。”
崔元逸在后头顿了一下,他前不久才抓到几个收钱从江对面往里偷运人的漕船,没料他们江内部竟然有人想过江而去,看来回去还得严审那几个抓到的犯事者。
卫沂声音继续,“临行前一夜,我肚腹突然疼痛难忍,声音惊动了赵从海和陈氏,两个妹妹打的包裹,以及我准备好的东西被一并查获,终没能出得了家门,而不两日,我的肚子就鼓涨如气球,陈氏去请了大夫,在确定了我孕脉后,拿着脉案就去了许家,要许泰清出三千两银子来赎我……”
他说着惨笑了一声,灼灼目光望向崔闾,“许泰清已经确定了要参加院试,竟来信要我将胎堕了,陈氏见讹不来银子,就以我的两个妹妹作要挟,逼我亲自去许家找许泰清要钱,她明知我去了就有可能一尸两命,可她并不关心我的性命损伤,她只想讹来多多的银两,好为她的亲生子盖房造屋,以备将来娶妻之用,府尊大人,草民一人死不足惜,可我舍不下底下的两个妹妹,为了她们,我放弃了读书人的身份,为了她们,我忍了雌伏人下的屈辱,为了她们,我甚至能咽下男生孕相的讥笑嘲讽,为了她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在地底下还要为了她拼命生下的孩儿担心,我答应了我的母亲,此生定以性命护着她们……可这世道,想活下去太难了,子唯父令的孝仪礼典之下,我竟逃不脱与这个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的桎梏,他拿着家规律令,经易就能左右我和我妹妹的人生,我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挣脱这种束缚,在陈氏万般刁难与逼迫下,我若想带着妹妹活下去,便只能来衙署求告,祈求府尊大人能给草民指一条活路,难道我除了听从长辈令,往明知是死的路上走,就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么?若真如此,那倒不如叫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起投了江,也好过我一去,她二人从此没了依靠,随着父母揉圆搓扁,终生凄凉。”
他明明考过了童生试,可以见官以学生自称,却因为被逼入贱契,而失了这份荣誉,卫沂恨的咬紧牙帮子,闭眼忍下眼中涩意,不想再被悲愤情绪左右,他今日是来求公道的,不是来祈求人家怜悯的。
读书人的铮铮傲骨,并不因契藉而失落掉。
这就是王听澜能说动他前来告母的因由,北境不以子告父母为罪,且失了依持的孩童,有慈善堂养活,他想用此行止,为他的两个妹妹,挣取最后一条保障,让王听澜看在他勇于出头的份上,在万一的不测里,能将他的两个妹妹带去北境生活。
所以,当他站在堂上时,就已经是个不畏死的心态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可惜这肚腹里的孩子,没福气来这世上走一遭了,后尔又想想,不出生又或许是对他的保护,就他那口蜜腹剑的父亲,真生了出来,不定要遭受怎样的虐待,算了,就这世道,活着也是受罪,不如胎死腹中来的痛快。
卫沂负在心理的沉痛创伤,竟然随着倾诉而豁达了一些,好像除了王大人,就没有人肯认真听过他的委屈控诉,但现在又多了另一位大人,愿意认真的听他把话说完,并且全程未予质疑嘲讽之色。
高堂上的府尊大人,眼里竟然流露出了惋惜,一种透体而出的爱才好士之色,下一刻,卫沂便听见了一声有如天籁般的问询,“你可有信心,在恩科的院试中取得名次?”
嗡一声响动,卫沂久久无言,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上首处端坐着的府尊大人,脑中的嗡鸣声炸的他耳鼓生疼,他根本听不清府尊大人接下来的话,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直到似是过了许久许久,周围才恢复正常,所有人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从旁边传来一声催促,“你别发愣啊,府尊大人问你话呢?你有没有胆量以此身孕腹之相,去与那些曾嫌弃嘲笑你的人比拼?但夺名次,衙署亦或全州各县镇里,必有你的一席之地,便是不想任职江州府,府尊大人也能保你在别州拥有一官半职。”
这就等于直接告诉他,只要你敢应试,只要你能取得科考资格,那这个官你做定了。
保你扶摇直上!
这是什么样的底气?
这是崔闾揣度着那位的脾气秉性,而作出的预判。
能容女子与男人并肩,在知道蛊虫会造下这样的后果之下,又怎么可能会对受到牵连的男子,给予不公道待遇呢?那定然会有一个更优厚的检拔章程,而首例则会更加的优待。
新政新律新性别,需要榜样的威力来震慑宵小,提倡人道。
何况卫沂还拥有这样一个令人同情的曲折身世,所遭受的人和事都那样的抓马,极具经典示例范畴。
崔闾看着他挺直的脊梁里,所蕴含着的力量,就像绝壁下的小草,给一点甘霖就能唤发生机,而无论怎样的机遇,求生是本能,哪怕要将他的事例当作案典用,可对于已经遍体鳞伤的他来说,似乎已经算是诸多伤害里,最不触及精神的一种。
他这些事情,过了今日,将全城皆知,本来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如今有了更好的活路出现,那被人背后嘴两遍,又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接受,且等时日长了,自然会有新的话题取代他,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过去。
卫沂扶着椅子跪下,口干喉哑,“草民愿意一试。”
他现在无比庆幸,在知道逃不脱许泰清的手掌之后,利用那几日的温情时刻,求得了身契上的自由。
卫沂并不为许泰清的薄情而伤心,因为他也从没对许泰清用过情,他收了他许多赏赐,早就做好了带着妹妹玩消失的计划,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了些意外,没能做成而已,现在时来运转,竟叫他守到了崔府尊上位,有了可挣脱桎梏的机会。
王大人果然没有骗他,新府尊比之前的严大人更能体恤百姓,且懂换位思考。
卫沂在堂上受到的待遇,让被传唤来的赵家人感到心慌,数次想要抢断话头,却都遭到了左右两边衙差的制止,那竖起的杀威棒好像在警告他们,但敢有扰乱堂上秩序的举动,就不要怪他们杀威打人了。
是以,在整个卫沂述说期间,不仅赵家人不敢动,连之后赶来的许家人也没敢动,许泰清夹在人群里,冷眼看着一身傲骨的卫沂,咬牙喟叹,“果然是装的一副屈从样,若我不这么逼你一通,你还要演我到何时?卫沂,你的真心到底在哪里?这么多年,我竟从没捂热过你。”
read_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