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把对家长的疼爱的渴求全都转嫁在刚重逢的、陌生的父亲身上了吗?
父亲不会喜欢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的孩子的,也绝不会真心地疼爱他……閒话家常、称赞或奖励小礼物什麽的他也从末得到过,更遑论这孩子了。他却不敢让他知道事实。
当他第一次在父亲的书房提起蒋曦,而父亲却好像听不到般不作出任何回应後,他没再提过。
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同情怜悯或是其他情绪作祟,在蒋曦透过他渴求父爱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编著善意的、无伤大雅的谎言,有时还模彷想像父亲的口吻去称赞他得到高分的作业或劳作。
而看见蒋曦喜乐溢於言表时,却又妒嫉起这得到父爱的孩子,即使是虚假的也好。
因为即使是捏造的,也从未有人对他做过。
他明白父亲对他的疼爱是表现在行动上的、是安排好他的起居饮食……他真的了解。
有时候却想,想父亲称赞他一两句,摸他、抱他也不算太贪心吧。
尽管似乎得到父亲的默许,他们聚头时仍不敢太明目张胆。
好像被困在两个独立牢房的囚犯般,每次见面都偷偷摸摸,独处时才对彼此说话。
工人们中应该有几个知道他们这样暗渡陈仓,却聪明地视而不见。
他不希望有任何机会让父亲尴尬或生气,而蒋曦好像觉得要遵守这不成文的规则才是好孩子。
一开始,他们见面的时光都固定在他完成功课之後。
都是蒋曦偷偷摸进他房间,然後告诉他今天做了些什麽、学校的生活,带不懂的作业或高分的测验考卷给他看,相处的时间截至欲盖弥彰的晚饭前。
日子一长,他们的戒心渐渐松懈下来了、感情也增进了不少,於是见面的时间就不固定了,除了要在他人面前跟他装得很疏离之外,蒋曦好像无时无刻都想跟他腻在一起。
带著『反正其他人老早发现了却没说什麽啊』的任性心情,蒋曦甚至一放学就带著书包冲进他的房间,换下校服,然後旁若无人地做起功课来,有时候还带同剪刀胶水来做美术习作,纸碎铺得满地都是、缠绕著羊毛地毡。他还会要他放下功课,帮忙一起剪剪贴贴。
他怎样也无法讨厌这只对他任性的孩子。
对他人来说,蒋曦可能只是个长得漂亮,有点孤僻自傲、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富家二少爷,但对他来说,他却是个怕生又爱逞强的弟弟。
越了解蒋曦,他便越觉得他聪明。
虽然蒋曦会把声称不懂做的作业拿来请教他,但他知道其实撒娇的成份居多,那只是明正言顺来找他藉口。因为蒋曦的测验考试每次都取得很优秀的成绩,他有仔细看过考卷,有些内容根本不是他教过或猜过的那些,蒋曦却一一精准回答。
他敢说,蒋曦的成绩一定是班中的一、二名,他除了对美术有点笨拙之外,每科都拿手。
他还想,蒋曦自然是想要获得父母亲的注意跟疼爱而努力维持好成绩,像他一般,总觉得自己尽其量能回报的就是这些了。但他很快发现蒋曦大部份时间都与他腻一起,根本没时间让他『努力』温习,这才发觉耐人寻味之处。
更让他确定的是某天他正在因数理功课而苦恼,要蒋曦不能留在他房间吵著他时,蒋曦竟然拿了他的数学课本就跑。当时满心烦躁的他根本不想去理会幼弟的任性撒娇,既然课本都没了,他索性放弃那份堂上会抽考的习题,自暴自弃起来。在晚饭之後蒋曦也没有来找他,他乐得清静。
隔天,他边回房边想著要哄哄那绝无仅有地对他发脾气的孩子时,就在书桌上发现了失而复得的数学课本,里头夹著一张纸,他抽出来一看,端正的笔迹正正写著那习题的解题步骤跟答案。
一个小学三年级生竟然会解中一的数学题目。
这已经超越聪明了。
心中已有八分确定的他问父亲借用电脑,虚称是要搜寻功课需要的资料,其实他在搜寻栏上打的是『资优生』三个字。
他为了自己也未尝如此做过。
当然,这也因为困扰自身的问题过於羞耻,而弟弟的问题却相对容易,若父亲问起也可以轻易地胡混过去。不敢占用电脑太长时间,他把资料都列印出来,一有空就拿出来慢慢研究。
他研究得比自己的学业更为热衷。
要判定是否资优生需要找心理医师或直接去找香港心理学会进行评估……他们家绝对付得起这个钱,但父母亲关心吗?会为此感到期待或开心吗?当他知道之後就不能装作没发现了。
这对蒋曦来说不公平,也许放任不管会严重影响他的交友状况。
告诉父亲或自己储钱偷偷带弟弟去进行智力评估的选择苦恼取代了他本来的烦恼。
这多不可思议,他从出生至此的十二年间都没有兄弟姊妹。
现在家中却多了一个人,工人们多了一个二少爷要称呼,他多了个弟弟。
这一切又如此恰如其分,好像本应如此,这半年而来他已完全习惯生活中多出一个人,而且突然拥有了从未嚐过、从未见识过的亲蜜关系,他才发觉自己有多需要、有多想要、有多庆幸。
独生子的身分维持这麽多年,当别人兄长只是区区半年,却没法想像失去了蒋曦会如何。
多麽漂亮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多麽聪明懂事得让他自豪的孩子。
多麽喜欢他、依赖他,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般全心依靠的孩子。
原来有一个弟弟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家人的关系可以这样;原来他可以长时间地与他人相处、天南地北地聊天、自然地被触摸跟触摸别人;原来他有可以教予他人的东西,值得被依靠跟被喜欢上。他本来以为有多不可能?需要多拚命去争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