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的三个笑
此言一出,就连苏梦枕也震惊到失去了言语。他枯瘦的手指抓紧了剑鞘,质问:“半年能产出一万把?质量不变?”
“自然,我们可不搞什么小罐茶,大师造。”季卷笑着说。这个梗掉在地上,根本没人接话,她倍感可惜,只好自己又接茬:“我们的武器都是统一标准作业程序,精准到原料批次,有出具的检验报告,自然也有售后。两浙路一带已有少量我们的武器流入,你们自可以去打听。”
她说起这套话来滔滔不绝,像是总算在这反常识的世界里找到点她熟悉的事情,但从反响来说,在场三人显然听得不算太懂。
苏梦枕果决地屏蔽掉他没听明白的部分,双眼锐利,说:“金风细雨楼吃不下这么大的数目!”
“我知道,”季卷笑:“即使是背靠江南霹雳堂的‘六分半堂’,恐怕也没办法源源不绝地吃下我们的产出。如果我只为卖钱,大可以把帮派改名‘铸剑帮’,把我们的武器行销到每一个江湖人手上。所以我的买卖,并不只为了挣钱。”
苏梦枕凝住眉毛,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位旧识。这世上不会有人不需要钱。钱是开山斧,是蚀骨毒,任何人活在世上,想做一番大事,都必须想尽办法地敛财。因此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一个帮派的首脑如果已经把挣钱放在次要位置,那么一定有一个更崇高的目标促使她这样做。
苏梦枕是个一旦有想法便会立即行动的人。所以他不客气地发问:“你打造武器,不是为了江湖人,是为了另一个群体,一个人数更多,更需要精良武器的群体——
“你想染指的是军队!”
季卷笑了。她发现自己自从踏入这间屋子以来就一直在笑。她在想,和一个聪明人交谈实在是非常愉悦的事。如果这个聪明人又是自己的同道人的话,那更是喜上加喜的事。
所以她点点头,同样直白地说:“三年内,我可以只按成本价提供给金风细雨楼全部的兵器产额,这批兵器,无论是留待自用,或是走你们的路子远销出去,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机与野心:“掌握一支属于你们的京城内军队,要装配最好的武器护甲,训练成随时可出战的阵列!”
苏梦枕也笑了。与从始至终都在微笑的季卷不同,从她踏入房间至今,他总共只露出了三个笑。
第一个笑,笑容可掬,却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是对陌生人的假笑;
第二个笑,寒傲全无,似春归大地,冰晶化水,是对朋友的笑;
第三个笑容最浅,像在冰上点起一簇篝火,冰不尽,火也不灭,是充满野心的,对盟友的笑。
“要在京城军队中安插力量,非常艰难,”他笑着说,“所以你选了个好的合作对象。这个要求,只有金风细雨楼能做到。”
季卷点一点头,看一眼屋外天色,果断说:“那便谈到这里。等我们见过当今官家,还会再以送谢礼的名义拜访,到那时再谈具体细节。”
她又想起一件事,抬手:“还有,你得把剑还我。否则我一出门,全京城都会知道我和你已暗通款曲了。”
苏梦枕点一点头,把剑递回到季卷手上。接剑时,他的手指不经意拂过她掌心,季卷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只手比起上次见面更加冰凉,简直不像位活人的手。再看向他比之前更重的病容,忧思翻涌,不由道:“你保重身体。”
苏梦枕没有答话。从他还在襁褓中时,耳朵就已听腻了这句话,甚至因此产生了逆反,常常在人关心他的身体时毫不客气地打断,说“对付病症的最好办法就是当做自己没有病”,但如今说这句话的毕竟是一位平等的盟友。他用了些力气忍住反驳她的语言,只是一摊手,示意送客。
这人不留情面起来也这么有意思。季卷笑着扯了季冷出门,离开天泉山许远,听到身边自她发话开始就陷入异常沉默的爹气息古怪地对她传音:“卷儿啊,你对苏少楼主很满意?”
季卷立即就明白了自家护短的爹在想什么,无奈回:“像苏梦枕这么直率,不起疑,野心相近的掌舵人,简直是天下难寻的好盟友,我自然对他满意。但也只是做合作伙伴的满意,爹,你别瞎想了。你一瞎想,我娘就会发笑。”
季冷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静了片刻,又突兀嘀咕:“我早就知道你最抱希望的是他。你向来喜欢把最重视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动。不过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十全十美。”
季卷叹了声气:“我哪有觉得他十全十美?只这一面,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两件可能影响我们未来合作的隐忧。一是他太强硬,只习惯做一把手,但我也只能接受做一把手,现在我们天南地北,还没有冲突,等我们的势力范围产生交集,未必不会因此关系破裂;二是他的病实在太重,我看他比上回见面时又多了几种内伤,照这样下去,我们还没举起反旗,他大概就要死在什么地方了。”
季冷闻言,居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你让他保重是这个意思。”
“不然还能是什么?”季卷好笑道:“爹,比起担心你女儿拎不清事,不如回去再温习几遍排演的见到官家后的说辞。我们这轮拜访下来,江湖势力发动,不出几日,那个善忘事的官家就要想起我们来,传你见面了。”
她说的自然是确凿的事情。自与苏梦枕见面后不几日,她又惯常性地去些消息流传快的地方散布蜃壳留影的传说故事回来,远远便见季冷跟在位便装公公身后,跨上暗金绣纹帘的轿子,于是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