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托孤
夕阳的馀晖透过雕花窗棂落入殿内,在赵政的深衣上划分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光斑。
寂静了半晌,赵政淡淡地开口:「父王,政没想过要将成蟜怎麽样,无非是多养一个人,多封一块地,又不是给不起。还有,关於杀人这件事,如果询问小叔父,他必然不赞同。哪怕是鸟雀飞虫一头撞进他屋里,他都要让侍女把窗户打开,好端端地送出去。要是找蒙骜蒙将军,父王只需说杀谁,他肯定提刀就上。如果询问王先生(王绾),他必然能搬出一堆大道理劝说,并且举例——明君从不滥杀。若是问吕相,他能搞出对方谋反的证据,让父王名正言顺地杀。」
子楚沉默了,光落在他身上的玄端礼服的一角,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如霜覆雪。片刻的安静後,子楚倚着凭几,清了清嗓子说:「政儿倒是看得很清楚。答应寡人,只要成蟜不谋反,你不会找任何藉口杀他。」
赵政微微垂着眼,换成长跪的姿势,小半边身子藏在阴影中,正色道:「唯,只要成蟜不谋反,政就保他一生富贵,绝不杀他。」
当年秦昭襄王也曾长跪,向范雎请教秦国的霸业。这个动作显得很诚恳了。子楚果然十分满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父王的手偏凉,掌心十分细腻,只有经常握笔的位置,指腹上带着一点薄茧,轻轻摩挲过赵政的眉眼,温柔地激起一片痒痒的感觉。
赵政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麽一直存在,却又被他刻意忽略的对父母的渴望从心底冒了出来,就像一粒被深深埋藏的种子突然间生根发芽,钻出了层层泥土的禁锢,迅速疯长蔓延,占据了他的意识。
赵政见过父王和成蟜之间的亲昵言行,他以为他不那麽想要的,也不是很羡慕,甚至可以毫无情绪起伏地冷眼旁观这一切,原来都是错觉啊。哪个孩子不渴望父母的宠爱?他内心的喧嚣陡然无限放大,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抱住了子楚的腰。
子楚愣了愣,他的大儿子回来将近一年了,长高了一大截,却总是一副理智冷静丶独立自强的模样,从来没有做出过类似的黏人撒娇的举动,但父子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只一瞬,子楚就有点明白了,他笑着将大儿子揽入怀中。
赵政有些委屈,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意,声音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父王。」
子楚叹息一声,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赵政僵硬了片刻,抬手紧紧地抱住子楚。儿时被父母抱着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只有此刻无比地鲜明丶温暖。哦,不对,是热。都快立秋了,天气怎麽还是这麽热?
不多时,内侍前来通报,列侯文信侯吕不韦进宫谢恩,子楚依然揽着赵政。
当吕不韦脱靴解剑,跟着内侍一步步走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子楚正用一双象牙筷子夹着一小块鹿肉投喂公子政。
子楚在邯郸当落魄质子的时候,就知道吕不韦最需要的是尊重,瞧见吕不韦进殿,连忙安排了许多宫女丶宦官小心伺候着,让内侍再摆上一张食案,送来新的美酒佳肴,邀请吕不韦入座。
酒酣耳热之际,子楚借着酒劲,对公子政说:「寡人与君侯(吕不韦)相交十二载,情谊深厚,更胜过无数手足兄弟。寡人比君侯虚长一岁,政儿以後便唤君侯一声『仲父』吧。」
子楚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声「仲父」一叫,满朝文武都会将吕不韦视作公子政的铁杆支持者。万一有一天他不在了,吕不韦就可以帮助政儿稳固朝局,协助他坐稳王位。
按照伯丶仲丶叔丶季的顺序。仲父吕不韦还要排在子楚的诸多弟弟之前。赵琨原本是季父,但政儿叫惯了小叔父,就一直没改口。
赵政难得乖顺,按照子楚的要求,低低地唤了一声「仲父」。
吕不韦最吃这一套,开怀大笑,嘴上却谦虚道:「王上折煞人了,不韦何德何能,与宗室并列?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子楚当然知道吕不韦不敢当,但是没关系,在场这麽多宫女丶宦官,他们君臣今天的对话一定会传出去,将来谁要对付政儿,也会捎带上吕不韦,所以只要不出意外,吕不韦会全力辅佐政儿。
这就算是将政儿托付给吕不韦了。也算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吕不韦志得意满的时候,赵政却有些挥之不去的忧愁——父王这顿饭还是吃的很少,跟吕不韦对饮之後,双颊上浮起了不太正常的丶浓烈的红色。就算强打精神,也难掩病骨支离。
同一时间,相府门前。
终黎辛将赵琨扶上了马车。赵琨把玩着一枚玳瑁,李斯送给他的这只玳瑁非常大,花纹清晰又美观,可以加工出成套的玳瑁首饰——手镯丶簪子丶耳坠……应该是李斯为家中的女眷挑选的。
这个时间点,咸阳西市已经快要关闭,赵琨紧赶慢赶,总算拿上了沧海君留给萱姬的礼物——一只完全密封的玉石盒子。打开一看,里边居然是秽国国君沧海君的夫人(诸侯正妻)的印章!还有一封信,写在丝帛上。
赵琨:好家夥,我生怕你跑不掉,你竟然惦记着我娘,一心想当我後爹。啊呸!
但转念一想,萱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终究会离开,难道要萱姬孤独终老吗?不是说女子不能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许多女性,一个人也可以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丶丰富多彩丶幸福快乐。主要是他娘亲似乎不属於那种很享受单身生活的类型。如果馀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对萱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