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对着他一面壮硕的胸膛,低着头缠好细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瑶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隐隐瞟见他面颊晕红,心里有些窃喜,只觉他方才不曾将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离得虽近,却绝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尚裸着上身,一下子忸怩起来,两只手乍煞着不知放到哪里合适,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磕着脑门了罢?”
西楼微微摇头,杜瑶山尴尬得面无人色。好容易挨到换完了药,西楼也不说话,端起一应物事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杜瑶山愣愣盯着门,又有甚么心思歇晌?想着数日来他对自己尽心照顾,直是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温柔,方才虽然没有斥骂抗拒,却也不见了笑脸,不由得内心狂跳起来。
他此刻才觉脸上烧得火热,全无那冲动时刻的勇猛,抬起手来看着,似乎西楼手掌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杜瑶山自认甚少感情用事,许是因为听见他们谈起紫袖思慕师父,才默认西楼对男人之间这样的事并不排斥,几乎就要对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渐渐凉了三成,低声嘀咕道:“他不会赶我走罢?”凭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这般思来想去,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院里却有人来了。
果然紫袖的声音响起来道:“大师兄。”杜瑶山暗自琢磨:“怎地无精打采的?”随后西楼应道:“怎么挂着脸儿?不高兴了?谁说你了不成?”杜瑶山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心里发痒,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么。又因为尚不到下衙的时辰,想必紫袖回来是找自己有事,刚从榻边坐起身,便听紫袖道:“我这个捕快,想是做不成了。”
杜瑶山快步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拉开,见二人正在井台边对站着,眼光扫过西楼面孔,见他也并不看自己。紫袖倒叉着腰,扭头对他道:“那个偷偷贩卖人家胎盘的赵浑,你记得么?”
原来那赵浑关了几天,罚了些钱便放回家去;他家中有个远房伯父,竟然是在户部做京官的。赵浑虽是个混混,本族倒势大豪强,既有心寻事,便七转八转,找上王知县来问罪了。
紫袖说罢苦笑道:“怪不得他当时跟我说’咱们走着瞧’,这不,来给我好果子吃了。”西楼便道:“正要来喝茶吃果子呢,不做便不做,还是甚么……”一句“还是甚么好差事了”只讲到一半,想到杜瑶山就在一旁,也不肯再说。
紫袖边洗手边道:“王知县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有这样大一座靠山,让我先回来听信儿,说兴许等几日风头就过去了,也未可知。”
西楼便带着他弄些吃食,紫袖又道:“你不用挂心,我不高兴,却不是因为当不成捕快。”西楼笑道:“那自然的,你想做的事情,当着捕快要做,不当也要做,反正一根筋,我还不知道你?”
紫袖便淡淡一笑,自去烧水。待茶泡好,西楼将茶水点心用小托盘装了一份,叫紫袖给杜瑶山送去。紫袖回来却说:“瑶山哥怎么不见了?”西楼倒愣了,又道:“兴许闷得紧,出去逛逛。只顾着说话,也没听见他的动静。”
二人便坐在院里吃茶,天色渐迟,直到晚饭都快熟了,杜瑶山才进门来。紫袖见他穿着捕快服色,瞪着眼问道:“你去衙门了?”
杜瑶山满脸疲惫之色,点了点头,没说话便回了房。西楼对紫袖使个眼色,自己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对着门缝说:“换了衣裳吃饭罢。”只听门里头咕咚一声大响,不知道撞翻了甚么,随后是杜瑶山倒抽凉气的声儿,压得极低,西楼一并听在耳朵里,只觉好笑。
紫袖正盛着饭,见杜瑶山面色不善走进厨房来,将饭碗放在身边灶台上道:“不会让你带伤回去当差罢?”杜瑶山一字一句地说:“秦戎死了。”
紫袖失声道:“甚么?”手里的木勺将一大坨饭带出锅来,落在了另一只手上,烫得他把手臂抖得如同一条活鱼,又问,“甚么时候?今天还吃了药的!”
杜瑶山淡淡地道:“就是今日下午咽的气。”西楼在厨房门外道:“果真是自行咽气么?”杜瑶山回身对着门道:“仵作验过了,不曾中毒,是心脉断绝而死。秦戎数日来只靠药汤米糊吊命,衰弱到这个模样,兴许吃药也……”
西楼的眼神越过他看向紫袖,紫袖低着头只瞧着地上落下的白饭。
杜瑶山听闻这件事时,便明白目前追查魔教的唯一线索断了,几乎不知如何对他师兄弟开口。此刻看着他俩谁也不说话,便想安慰一番,紫袖却突然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饭,口中道:“死了也罢,早晚有这一刻。”
西楼又看杜瑶山,杜瑶山迎着那询问的目光,竟然露出为难神情,微微皱着眉,将面孔避开,走上前去要端那碗饭。
不待说话,忽然大门口有人叫道:“杜捕头,殷兄弟,都在呢吗?”说罢自行进了院来,却是徐五。紫袖忙探头招呼着吃饭,杜瑶山几步赶出来要说甚么,只没抢到先机,徐五已率先开口道:“太爷不答应,叫我来告诉杜捕头,殷兄弟这事没甚么好还价的。”
杜瑶山认命地闭了闭眼,将脸扭到一旁去了。西楼笑着留饭,徐五也笑着推了,转身欲去,却被紫袖叫住道:“五哥等等。”徐五停住脚,紫袖朝杜瑶山道:“瑶山哥下午是去替我说情了?”杜瑶山翻着眼睛看屋檐,也不答话。
徐五便道:“杜捕头去跟太爷吵了许久,说赵家这事不该落在你身上,正分说时,那……”杜瑶山打断他的话道:“徐五,你何时这样长舌了?你……”刚要斥责,却被西楼的眼尾浅浅扫过,登时便住了嘴。西楼朝徐五道:“五哥要说甚么?正分说时,又如何了?”
徐五继续说道:“太爷本不答应,可巧正说时,又来报秦戎咽气了,太爷便发怒说:’这要被赵家知道,说拷打致死,又是个罪名。’便赶杜捕头回去,让他只管养伤,别的都不管,到时还升做捕头。”西楼点头道:“王知县忧心得也有道。”
徐五又道:“杜捕头跟着去瞧过秦戎,便对太爷说,要将这两件事都算在自己身上,叫殷兄弟回捕房去,否则他也不在县衙干了……却也没等太爷答复便回来了。”
紫袖对徐五笑道:“五哥,劳烦你告诉王知县,瑶山哥今日冲动了些,是我回来学话学得不清楚,他伤势未愈还有些糊涂,那些言语,千万当不得真。现下都讲明白了,待养好伤,他还回去的。”徐五点着头道:“我自然晓得。”又对紫袖道,“你也别慌,好生等几天。”也不让送,急急地走了。
小院里一时安静得不像话,西楼和紫袖四道眼神全部集中在杜瑶山脸上,看得他不能安宁,尴尬地道:“这本来就不能怪紫袖。我毕竟是他的上司……”
紫袖哭笑不得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瑶山哥,你这招可实在大出我意料啊。”
西楼道:“听说秦戎死了,我还在想,是我下的手,或许却要算在紫袖头上,得去县衙知会一声,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心焦。”
杜瑶山带着些厌恶说:“明明破案有功,最后却因为一个泼皮要过河拆桥——摆明了欺负新来的,这口气我咽不下。”
“我最初也有些咽不下,”紫袖笑道,“不怕你生气,我是觉着身在县衙,竟然也没地方讲,实在可笑。可是,既讲不出道来了,还留下做甚么?”
杜瑶山十分不认同:“你一示弱,秦戎这一桩更要顺势推在你身上。现成的靶子,不打你打谁?”紫袖道:“这倒好,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正好秦戎这事也不需你和严主簿操心了,怎么说……算日行一善罢?”
杜瑶山面皮抽搐,不由看向西楼,西楼笑道:“他心大得很,你头一回领教么?”
紫袖点着头道:“这衙门里,瑶山哥竟是真疼我——没白管你叫哥。”说着便朝厨房走,又回头一笑道,“辛苦辛苦,可得给你多盛些饭。”
杜瑶山干站着,心里暗恨徐五嘴大话多。西楼眯起眼睛道:“拿自己的仕途去威胁县太爷……把他当小孩看的到底是谁啊?”杜瑶山偷偷去说情,不欲让他二人知晓,结果不但王知县不吃这一套,自己更是被人当场揭穿,本来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此刻被他调侃,脸上不由得滚烫,当即道:“这算个屁的仕途……”又将声音渐渐低下去道,“我知错了。”西楼却笑道:“哪里话,多谢你又费心了。”
紫袖自来到池县,便一直在县衙打混,乍被革职,虽当着师兄和杜瑶山说不在意,却委实心烦意乱;外加秦戎忽然死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浅眠不久便即醒来。听着西楼均匀的呼吸声,自己呆望着帐子顶,想着好几件事。朦胧中又记起丢失的那本《寄展獠书》来,心想:“若是册子还在,这事我写还是不写呢?才当了半年捕快,也没做好。你……你若知道,又要骂我笨得要命。”
次日起来,便打算去五龙观。走出果子胡同,想起自己的剑毕竟尚在县衙,又想去寻。到刑房问过一遭,众人都说不曾找到,又说许是被人顺手拿走了。紫袖纳闷道:“再寻常不过的,也有人拿?”又有人悄悄把他拉至一旁道:“你觉着寻常,旁人许是当宝贝呢。别太指望了:前些日子花儿匠来了新徒弟,这几日牢里送饭的又换了人,手脚不干净也是有的,谁又仔细问?”又拍着胸脯说待见到了必给他送到家去。
紫袖走到街上,琢磨良久,忽然醒悟。方才在刑房打了一转,颇有几道眼神已有些变了味。众人知道革职一事,定然不想同自己扯上关系,最好别再来,才让他不要指望。当下忍着一丝愤懑,讪笑两声,快步赶向五龙观。
吴锦一见他来了,呵呵笑着迎出厅来。紫袖道:“许久不跟兄弟们过招,手痒得睡不着。”吴锦一倒有些意外,便说:“我瞧你没带着剑,还以为又是甚么案子要来打听。”
紫袖忙道:“我不当捕快了,今日当真是来打架的。”便将革职的事简略一说。五龙帮帮众何曾将官府放在眼里,自然也从不把捕快当做一回事,当下便将本地有眼无珠的县衙由上至下骂了一遍,又拉着紫袖要练拳脚,几个人撕撕扯扯围成一个圈子动起手来。
吴锦一没能挤到第一波当中去,便站在旁边看,亦有人悄悄笑道:“殷兄弟好容易跳出火海,大哥不如招他也来五龙帮,弟兄们在一处痛快。”
吴锦一摇头道:“他本是名门子弟,又不是无宗无派,哪里能再来咱们这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众人背后飘过来道:“莫要玩笑了,即便无宗无派,五龙观也绝装不下他。”
吴锦三排开众人,挑了个舒坦地方,看着紫袖辗转腾挪,同身旁的人低声道:“他比上次来时又强了些,五龙帮何曾有过这样的人?你瞧他的神色,明明心中不快,却不是泄愤的打法。”吴锦一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吴锦三翻了半个白眼,只当不见,又看了一刻便道:“越发像那些人了。没意思。”转身竟又走了。
吴锦一让人取了叉来,在一旁看得从眼珠子痒到手指尖,终于一声咆哮钻进圈中,要跟紫袖先打上三五十合。紫袖笑着跟周围人借把剑使,吴锦一却不满道:“你既存心来打,连兵刃都不带了,这般托大,临敌时却没人等你取剑去!”说着“呼”地一叉刺向他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