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豪杰等到这样一句,哪里买账,当即便炸了锅。更有曾受那位高人指点过的,怒形于色,叫嚣不止。卫怀示意众人肃静,开口问道:“这位前辈武功极高,卫某斗胆推测,兴许与道长不相上下。还有谁能伤了他?”
胡不归的声音像是苍老了一些,淡然道:“‘千手观音’死于般若三罗汉之手。”
“般若三罗汉?”卫怀和嘉鱼齐声喊了出来,连任远村都大惊道:“师父所言,可是这大般若寺中的素墨大师师徒三人?”
场中群雄讶异至极,紫袖更是料想不到,喃喃道:“怎会是他们?”他身居京城,自然听说过,素墨大师身为广熙朝一代顶尖高手,出身少林,遍访各地名山宝刹,到得大般若寺时,与心明方丈切磋佛,相谈大笑,遂留在寺中;后有两位徒弟武学修为过人,师徒并称三罗汉,云游四海,坊间传为美谈。他向来只以为都是江湖高人,却不想竟与“千手观音”扯上了人命干系,心里隐隐更加不安起来。
此时心明方丈也面现惊诧之色,上前问道:“胡道长此话当真?”
众人疑心重重,却都不敢言语,唯有展画屏问道:“三罗汉杀了‘千手观音’,胡道长又如何知道的?”
胡不归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望向天际,像是在回想很久之前的事。台下的任远村向他走近,却不敢上台去。胡不归默想了半晌方道:“老道当年,也算目睹了这一场厮杀。”
嘉鱼和卫怀忙问:“千手观音虽行踪无定,却没听说做下过甚么伤天害的事。素墨大师又是道行高深,这两边为甚么动起手来?”
胡不归哑声道:“千手观音当年和素墨大师有些私怨,也是冤家路窄;老道与素墨交好,恰恰就赶上了,便在一旁观战。原本以为素墨远胜千手观音,不想那人十分难缠,素墨一人竟战他不胜;随后两位高徒便也上前相助……”说到这里,台下有人便不满地嘀咕起来。
胡不归不以为意,继续道:“那千手观音甚是聪明,将这两个小辈击退,单只对付师父,很快成了他二人内劲相拼,一时不分上下。斗了约有两炷香时分,仍难分难解,眼看都是脸色渐变,必已有损修为;老道不知如何是好,只想快些拆开两人,总归不想老友落败;毕竟一旦败了,内伤定是不轻。”他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来,又说,“我便走上前去,将拂尘在千手观音肩上一搭……”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高手过招,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是大事,胡不归这一出手,显然是要了“千手观音”的命。紫袖身边的汉子道:“这一搭,可把老头子的脸面搭没了。”紫袖无心应声,只看着展画屏,见他也同旁人一样,津津有味地听。
“这样两个人拼起内力来,可不容轻易插手。”胡不归又道,“我这一记刚碰着他,一股大力便传了过来——没想到千手观音年纪轻于素墨,修为却如此高强。我登时跌了出去,肋骨也断了一根,忍痛爬起来。只是……嘿嘿,”他干涩的嗓音勉强笑了两声,“千手观音本人吃的亏,毕竟要更大:若他武功低些,拼斗不久,兴许伤得轻;只因功力越高,受损越重,他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嘉鱼和卫怀眉头紧锁,任远村面色铁青,都一动不动。
胡不归回忆着道:“见过的都知道,素墨向来穿一领黑色袈裟;千手观音一大口血径直喷在素墨身上,将那袈裟都染得更浓,眼见是不成了。素墨也是面如金纸,我们几人一时都不敢出声。那千手观音调息一刻,竟一语不发,起身慢慢去了。我等浸淫武学多年,都知道他伤重难愈,再活不了几天。”自行摇头苦笑,“说来奇怪,老道早涉江湖,已许多年不曾那样慌张过,毕竟亏心。素墨大师自此携两位高徒四处云游,隐匿行踪,避不插手江湖中事;我也再未同他见面。”
众人听罢这短短一段回忆,尽管语气平淡,却都明白当时必是在生死之间轮转。紫袖内心也逐渐纠结:胡不归手段并不光彩,然而若当真为了给素墨保命,似乎亦算不上是恶行。身边汉子倒说:“从旁偷袭,算甚么好汉?若是魔头这样做也便罢了,他可是……”被旁边的人唠叨几句,后头的话便憋回了肚中。群豪逐渐吵嚷成一片,紫袖望着展画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像是看见他的表情极细微地变了一变。
未及多想,但听有人开口道:“在下也要请教。”便见人群中忽有一人匆匆奔出,一直到得高台近前才住了脚,扬声道,“道长可还记得这件旧物?”
群豪见又有人来,登时住口观望。那人背影带着几分潇洒之意,着一件整洁的文士袍,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抛了出去,“当啷”一声磕在台上,恰好落在任远村和胡不归之间。
紫袖心生疑窦,一直盯着那道背影,忽然想起甚么,眼睛发直,心中惊呼道:“是他!竟是他!”他认得那人的身形姿态——他见过他奔跑,自己在赤土州中了方思泳一招之后,是他趁乱带自己逃进树林,若不是他的奇门阵法,自己想必不死也要重伤。他就是那个指出生门的蒙面人!
他正兀自激动,展画屏向前走了两步,对着地下打量一番道:“道长认得?”
胡不归走近些,将拂尘一甩,卷起那件物事拿在手中。任远村打量着那文士,按捺住惊诧之色,沉声问道:“此物阁下从哪里得来?”众人都张望着,彼此问道:“是甚么?是甚么?”
胡不归仍未发话,那文士却道:“这物件外头不多见,正是从在下身上起出来的。”说罢将上衣一拉,便将袍子脱去,露出后背上硕大的一个丑陋伤疤。众人正对着他的背影,都瞧得清清楚楚,那疤足有碗口大小,又朝四周蔓延出数道分岔,爬满大半个脊背,足见伤势之惨。嘉鱼和卫怀一见,面沉如水,都看任远村。
那文士转身背朝高台,让胡不归师徒二人看过疤痕,又将衣衫拉正,说道:“在下不才,蒙赐此宝,惭愧无已。幸而多年随家师行医,托家师全力救治,才抢回一条命来。方才听道长忆旧,得知凡事有因,特来请教彼时缘故:家师姓刘,我师徒至玄火州访友求药时,兴许开罪了去来观;若有未尽仇怨,在下今日一并谢罪。”
尽管他言辞温和,众人见惯场面的,约略也知道是仇家前来问罪了,都是心情复杂,眼巴巴望着胡不归。胡不归将手中物件抛向台下,卫怀伸手接了,高举过顶,让在场群雄都看上一眼。紫袖凝目看去,光灿灿地像是一枚箭头,却比普通箭头大了一圈。他想着自己在哪里见过图样,前头已有人叫了出来:“是中露山的八荒追魂箭!”
他猛地警醒,“啊”了一声道:“不错,不错!”他在无尽藏阁中见过一本册子,说这箭头内含机括,专配去来观的短弓粗箭,放箭时手劲甚足,刺入肉中便伸出八支尖钩,钩上附有细刺,总共三层,是以一旦中箭,往往内脏裂损,极难起出,几乎必死。身边汉子纳闷道:“听说这是去来观对付劲敌的家伙,怎会用来射一个书生?这是多大的仇怨?”紫袖听在耳中,却无暇作答;他看着仍然背朝人群的那个文士,方才没看清他的面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甚么,像是哪里缺了一块。
卫怀将箭头掷给任远村,质问道:“任道长管着事,总要给人个说法罢?”任远村木然一刻,向去来观众弟子问道:“是谁不经通报擅用此箭?”场下无人作答。
“他们固然不知。”胡不归一直盯着那枚箭头,此刻缓缓盘腿而坐,朝任远村温言道,“是我派人做的。”随即一笑,“你不知道的,又岂止这一件?”
那文士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在下师徒错在何处,道长不妨当面直陈。”“你没错,是老朽错了。”胡不归十分和蔼地说,“老朽与令师徒素不相识,必是当年生了疏漏,才误伤了你。”
众人见他认得干脆利落,又是一愣,随即哗然,不承想数年不逢英雄大会,竟然积攒了这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又一齐抖了出来。有人便悄悄抱不平道:“哪个大帮派手里没几件黑活儿?有心无心,凭本事换钱,本也不足为奇。”旁边有人辩道:“说得轻巧,若这人死了,岂不是白死?”那人又道:“这事又少了?怕的就是没死回来讨债……”
紫袖只管盯着那文士的衣摆,越发眼熟,抬眼看见寺中层层重檐,霎时心中雪亮:正在这里!在观音殿!他刚来大般若寺时,就是在观音殿遇到了这文士,还听他讲画!原来是他,于两大帮派眼皮底下拉了自己一把。他随之想到了旁的事,又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这里兴许只有他知道,却叫他难受得无以复加。
这时只听嘉鱼劝道:“去来观向来公道,当中必然有甚么误会……”
旁观的乔木庄众弟子当中有人叫道:“还有甚么误会?去来观不但害了千手观音,还滥杀无辜,再别抵赖。幸亏这人命大,否则谁会知道?”随即应和四起。去来观一众道士弟子已然隐忍许久,都知道乔木庄失了庄主,在这等场合丢了偌大一个面子,必然指望能被更大的麻烦盖过去,此刻再也压不住火,便对骂起来,越发纷乱。
任远村当即喝止:“诸位赴此大会,所为何来?此时魔头未除,如若内讧,岂非正中魔教下怀?”卫怀面带难色,又劝那文士道:“都是江湖朋友,让去来观给兄弟赔个不是,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展画屏便问:“胡道长向来都说,不是自己做的事便不需认?若当真不是……”说完背着手站在一边。
胡不归仍然不语。紫袖仅是站着,额角已渗出汗来。
站在台角的心明方丈袈裟轻动,已走下高台,合掌念佛道:“众生有怨,起惑造业;以嗔报嗔,其苦无极。施主身受箭伤之苦,却不见戾气,老衲感佩无已。”
那文士还礼道:“大师,在下终究是有嗔恨心。你佛门讲究因果,在下与去来观素无瓜葛,遭此毒手,又是甚么因缘?究竟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遭此业报,还是今生及时行善,才换出半条命来?”众人一时无声,只听他朝向人群,声音温润,“诸位说魔头作恶,他为那姑娘杀了仇人,是善是恶?去来观插手害了千手观音,又险些超度在下飞升问道,是善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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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众人拾柴火焰高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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