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一口气噎住在嗓子里,赶紧陪笑道:“都是我不好!我瞧着那个人同你在一起就……”他忽然想起乔木庄外的所见所闻,低声说,“我看见你去乔木庄了。你为甚么要去杀人?”
展画屏神色未变,不咸不淡地说:“看见了?左右都是仇,替他们一并报了?”见紫袖不答话,向椅背一靠,半倚在那里道,“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对罢?”言语中毫不掩饰讽刺之意。
紫袖看着他,仍旧是那张英俊的面孔,可从前的展画屏,绝不会这样坐没坐相,也没有这一份隐约的凌人气势。他说:“我如今总算明白,你那时候许多模样都是装的。你不苟言笑,板板正正,只是……只是个像师父的师父。你现在的模样,才是展画屏。”他心里有一点发涩,又转开话题问,“那个人,是你收的新徒弟么?”
展画屏直截了当地说:“不关你的事。”紫袖小心翼翼道:“你们出乔木庄时,他身上有一个甲虫,叫银环儿,我……我得拿回来。”展画屏道:“闲事休要再提。你若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敢找我手底下人的麻烦,或是再进魔教去,怕是不大明智。”
紫袖见他二话不说只护着那青年,腔子里又酸起来,忍不住道:“至少让我再去找你罢。”
展画屏伸手拈起那封信,头也不抬地说:“滚。”
“给你师父写信?”杜瑶山站在厨房里道,“你说甚么?你师父?”
西楼朝他笑道:“我师父回来了。紫袖是来给我报信的。”
杜瑶山看他的笑容如此真实,记起紫袖来时他的神情,便知他说的是实话,虽不明就里,正要出言恭喜,西楼却说:“我明日便走了。你若喜欢这院子,就住着罢,租金我交到了明年,到时候再来看你。”
杜瑶山只当自己听岔了,问道:“你再说一遍?你……你去哪里?”西楼道:“我跟衙里打过了招呼,教头不做了,我要回凌云山去。”
杜瑶山一时无言,又勉强道:“也是,你师父回来了。这里也不需要……”说罢搓了搓手,从厨房走出来。西楼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你自己保重。”杜瑶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扭头便出了院门。
西楼自去收拾行李,直到夜里睡下,杜瑶山一直没有回来。
次日清晨,西楼背了包袱,刚开了门,却见杜瑶山正也从书房出来,站在院里看着他。
西楼道:“你回来了正好,我也不需锁门了。”杜瑶山道:“还是锁了好,走罢。”
西楼这才瞧见他拿着包袱,心知他不肯再住这里,便道:“也好,你本来在衙门就……”说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杜瑶山没穿捕快的衣裳,只穿着件家常灰袍,满面笑容,眼神如阳光般明亮。西楼喃喃地说:“你……你不会是……”
杜瑶山走到他面前说:“我赖上你了,行不行?你们山上若不要我,我就在林子里搭个木屋,砍柴打猎,自食其力。”
西楼怔怔地看着他,竟然张口结舌:“你……”
杜瑶山收了笑容,凝视着他的明眸,低声道:“我不想一个人留下。你若果真拒绝,现在就说不要我跟着你,你说再也不见我,别给我留一丝儿念想才好。”
西楼低下头,将面孔偏向一边,久久盯着脚边的地面。杜瑶山看他脖颈蓦然绷紧了,把心一横,拉住了他的手,哑着嗓子道:“别说,西楼,别说。我当真想投凌云派去。我当差当够了,是我自己辞去差事的。”
西楼终于抬起头来,忽然说:“那还不快走,在这里磨蹭甚么。”又粲然一笑,“我很开心。”
杜瑶山顿时又笑得露出了雪白的虎牙。
二人回到凌云派,杜瑶山住在紫袖房里,跟着西楼体验了几天做凌云弟子的滋味,颇为新鲜。这新鲜劲儿还没过,便即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他站在凌云阁前的校场边,看着面色不善的陆笑尘和何少昆,以及周围诸门下弟子,内心轻轻一叹。回山的路上,西楼向他讲了紫袖在魔教见到展画屏的事,杜瑶山惊诧得要跳起来,西楼却叮嘱他万万要保守秘密。就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暗自将这份震惊消化净尽时,西楼又进了凌云阁去,对陆笑尘道:“陆师叔,这个掌门的位子,我想坐一坐。”
山风劲吹,杜瑶山虚虚看着众人的脸,回想着当时陆笑尘和何少昆的表情。他从未想到西楼会如此单刀直入,将这句话生生甩出来。他没有做过任何门派的子弟,不晓得门派内争夺掌门是甚么场面,只在池县听西楼和紫袖谈起过,约略知道此处大权握在陆笑尘手里。来到凌云派不数日,也瞧得明明白白。彼时西楼一说要做掌门,何少昆便道:“费师弟,这件事还当从长计议。”
西楼却说:“自从我师父故去,掌门之位空缺至今;由大弟子继承,也不是例外之事。”陆笑尘道:“如今凌云双剑和剑谱消失无踪,继任大典无法举办。”西楼道:“当时太师父也是先选定了我师父,才叫他回山继任。可见掌门只要选人为重,典礼次之:等找到双剑和剑谱,再补办就是。”
何少昆站在陆笑尘身后,一直对西楼使眼色,连门外的杜瑶山都瞧得清清楚楚,西楼却只如不见,笑望着陆师叔。何少昆面上十分为难,陆笑尘却淡然道:“你要做掌门,须得各门弟子都同意,方可继承。我派历代掌门,都是武艺精熟……”
西楼点头道:“那便是要比武了。咱们定下日子来罢。”
如此这般,陆笑尘和费西楼面对面站在了校场的垓心,各门弟子在一旁团团围绕。何少昆对陆笑尘道:“时辰差不多了。”陆笑尘点点头。
杜瑶山已被风吹得有些困了,唯有他站得离西楼近些,二人身边再无其他援手。此时终于听见对方发话,他知道西楼剑术并不出挑,便扬声道:“我代西楼出战。”
何少昆道:“杜大侠是客人,并非我派弟子,岂能劳你大驾?”又看看西楼道,“费师弟一个人,若要迎战数人,总归不公平。可还有人愿一同出战?”说着将眼神投到人群当中。
当即便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道:“赵振南名下弟子,赞成费师弟做掌门。”杜瑶山凝神看去,那女子走上前来,长挑身材,满脸英气,对西楼道:“恩师下落不明,门下事务由我做主。”西楼行礼道:“多谢慕容师姐。”慕容泣对他一点头,站在他的身后,便有十余人跟着过来站在一起。
杜瑶山见有人竟然公然支援,可见西楼人缘尚算不错,即便自己被一句“客人”挡在场外,他也不至孤军奋战,心中略宽。这时又有个略小些的女孩子,秀秀气气,也满脸通红站在西楼身边道:“大师兄。”西楼朝她温和一笑。杜瑶山认得这是明芳,是西楼和紫袖的同门小师妹。他打量着剩下的人,众弟子一时沉寂,再无人动。
何少昆又道:“还有旁人没有了?”陆笑尘老神在在,不动声色。何少昆道:“再问最后一次,可还有人愿与费师弟一同出战?”四周鸦雀无声,杜瑶山正皱眉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我来。”
西楼笑了。众人同时将眼光投向大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这里走来。何少昆盯着看了两眼,突然激动地叫道:“小紫袖,你怎么回来了!”
紫袖回山来,众人大为意外,却也没有过于讶异。杜瑶山暗自高兴时,人群中便有个声音道:“殷师弟帮倒忙来了,怕师兄输得慢。”周围数人吃吃笑了起来。紫袖便在低低的嬉笑声中奔近,同众人打过招呼,听何少昆说了原委,自然站在师兄身后。
即便如此,两方人手还是数量悬殊。明芳张望一遭,焦急之色大盛,脸更加红了些,悄悄牵住紫袖道:“紫袖哥哥……”紫袖朝她一笑道:“不打紧,芳娘放心。”
陆笑尘见都已站定,便道:“开始罢。”
紫袖忽然扬声问道:“何师兄方才说过没有,要怎么打?”杜瑶山摇了摇头,旁边有弟子道:“车轮战罢,输了的下去。”又有人道:“自然要看谁赢得多。”慕容泣身后有个嗓门大的叫道:“都是自己人,谁说了算?”
何少昆看了陆笑尘一眼,便对杜瑶山道:“杜大侠刚好在此,给我们做个裁判,想必是最公道的。”
杜瑶山本就担心西楼这边人少吃亏,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便站在人群之外道:“费西楼要做掌门,自该由他这一方迎战诸门弟子。每轮各出一人,哪方先赢过半,便算胜出,这样如何?”
何少昆不敢擅作主张,又看陆笑尘,陆笑尘便道:“过半不行,要全部赢下来才算。”
紫袖又道:“我师兄若争不成掌门,想必早晚也是陆师叔来做,今日两位身份自然比我们高些,都不需自行出手。”陆笑尘冷笑起来。隔了数步之外,有人悄声道:“不是同辈人,正该如此。陆师叔精研剑术多年,大不了亲自上场,打谁不赢?”又有人应和道:“谁说掌门必须得武功第一?照这样拿捏,老的不死,年轻人谁也别想出头。”当即被同门捂住了嘴。杜瑶山沉默聆听,心中了然:陆笑尘武艺必然压过小辈一头,下场必胜,因此有恃无恐。
何少昆面露难色,向杜瑶山道:“先来第一轮罢。我师父和费师弟……暂不出战。”
西楼率先带着十余人退至一旁。杜瑶山向身侧瞟了一眼,见也有不少弟子神情不忿,猜测他们兴许是早早预见胜负,不敢声援西楼,当下心里更虚,只盼着紫袖这一年多能有所精进。众人纷纷排开阵势,已将当中场子空了出来。杜瑶山只得向西楼那边问道:“头一场,谁先出战?”
慕容泣迈开脚步向场中走,却有人从旁赶过,早站在了中央。紫袖回首笑道:“慕容师姐稍待,我先来罢。”慕容泣微微一顿,便爽快退了回去。
何少昆本已准备下场,见是紫袖,便顿住了脚步,却被一股力道在身后一推,不由自主向前小跑几步。陆笑尘双手交握身前,看向场中。何少昆被师父推出来,又是面现难色,却也只能同紫袖互相行礼。
杜瑶山站在两拨人中间,估摸着以何少昆的年龄地位,武艺应当一直比紫袖高。他眼睛不时朝西楼瞟去,却听身侧人群中笑道:“殷师弟这是吃了甚么补药,竟然第一个上?”另一人道:“费师兄当掌门没甚么,只是援军来得不是时候。”有人答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众人纷纷笑起来,那人低声道:“劣马先上,消耗对方好手,大概是费师兄的计谋。”又有人道:“不对,何师兄要打殷师弟,还需要甚么消耗?若真讲计谋,应当比罚跪,殷师弟稳拿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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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之上驷”,就是《田忌赛马》说的那个啦,原文是“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之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用劣马对好马,好马对中马,中马对劣马。谢谢大家的海星!努力攒稿子的时候,切实地感到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