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不言语,那人随即起身会账,慢慢走远。他看着那道平凡背影隐没在行人中,思索着方才那句话。红叶大道是京城热闹场所,想必叫他来的人,特意挑了个人多之处会面,方便隐匿行迹——只不知这金花门是甚么意思。
他心里有些惴惴,想必《十贤图》没有寻到,那位金龙的主人要找他算账了。反正不需当即赴约,他还是先回了王府。六王爷又进宫了,紫袖也没有再找他,次日自行朝红叶大道而去。
这大道开着数家酒楼,都装点得风光。紫袖一路寻去,却并未看出哪家同“金花”有所关联。走遍长街,直到他置身一扇华丽大门前,才愣了一愣。描金大门上高悬三个大字:淡花楼。他看这名儿,直觉不大好,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去。香风扑面,绣帘后转出一个衣饰辉煌、笑容满面的中年妇人,扶着髻上金钗迎过来道:“小哥来得太早,午后再来罢,打个茶围,吃吃花酒,人多了热闹。”
紫袖羞红着脸跑了出来,地方不难找,只是怪尴尬。果然等到午后,才重又踏进这座青楼。那妇人仍笑着来接,报出一串芳名,他忙忙地道:“你找个清静场所,酒菜也要些,我一个人就好。”妇人听闻此言,便换了一副笑容,亲自将他带到二楼一间雅室,又叫人摆上一桌精致席面,叫他宽坐。
紫袖自然甚么都不敢碰,只坐等起来。他打量着四周,这屋门也算厚重,外头隐约开始飘起弹琴唱曲儿的声响,偶尔夹杂着调笑声,让他忍不住耳热心跳,偷偷运功。等了不知多久,只觉天都要黑了,才终于听见脚步声响,他跳了起来。门开处,进来一个年轻人,竟是王府侍卫长柯小宝,反手将门紧紧关严了。
紫袖对旁人不曾多说一个字,此刻警觉道:“你怎会来这里?”柯小宝道:“你以为小爷愿意来?”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条木盒,递给他道:“听好了,这可是王爷的话:想大伙儿活命,就甚么都别多说。”
紫袖惊疑不定,接过木盒便要打开,柯小宝忙阻拦道:“别当着我开,我也要活命呢。”紫袖掂着盒子,猜测里头必然是个卷轴一类的物件,难不成竟是《十贤图》么?当下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柯小宝乜斜着眼往桌上瞧,口中道:“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又笑道,“你还挺会,这‘满庭芳’可不是一般人能赶上的。哥哥给你跑一趟腿,总能捞着两杯酒吃罢?”
紫袖将木盒揣好,看他已坐在桌边斟酒,又催促道:“你快些喝了,早走为妙。”柯小宝竟是爱极了这酒,喝了直有半个时辰,仍无去意。紫袖知道他有意在此躲懒,见赶他不走,怕误了事,只得暗中打算换间屋子。未等出言再劝,屋门突然无声开启一条窄缝。
凉风袭面,紫袖转头看去,一人身形劲瘦,穿着短打,已挤进门内。他脸上虽是一脸麻子,却木无表情,似是戴着人皮面具:五官十分刻板,只一对眼睛闪着两点寒芒。紫袖道:“阁下是谁?”一句尚未问完,那麻脸人并不看他,早已抬手急掠而出,直冲酒桌而去。
紫袖眼见他奔向柯小宝,慌忙去拦。常明剑距他手臂尚有五六寸,那人手中已射出数枚金光闪闪的暗器,柯小宝喉头、双眼先后中招,三朵殷红血花无声连爆。紫袖心中大惊,却见那麻脸人单手已朝自己拍来,真气有开碑裂石之势,虽甚是狠辣,竟不比方思泳弱,一派大家风范。登时不敢小觑,剑鞘直取他的眼睛,掌风将他劲力带得劈向一旁,一张木椅“咔”地碎作数块;虽然避过这一击,身形却也不禁生生一滞。
只这一息间,麻脸人身形极快,手臂依然袭向柯小宝。柯小宝满脸污血乱溅,一只酒杯刚离了唇边,惊异神色凝在面上,迅速灰败。紫袖眼睁睁看着他胸前旋即被掏出一个血洞,僵直的身体歪倒在地,手里还捏着酒杯,染血的杯口“当啷”在地下磕掉了一块。紫袖又惊又怒,一边伸手抓人,一边低喝道:“你是谁?为何出手杀他?”那人冷哼一声,犹如一头猎豹,扭头就出了门。
紫袖急追而出,门外一时并无旁人,唯有二人沿着淡花楼富丽精细的走廊无声追逐。紫袖赶得不慢,那人突然一拧身,朝中央天井处跳去,手臂一攀,便沿着栏杆翻上三楼。紫袖如法炮制,追上楼板,脚下再催,在四处混杂的乐曲声中奔过半条走廊。眼看就要抓住他,身边房内传来笑声,那人伸手便去推门。紫袖心道不好,只怕伤及无辜,忙又喝道:“站住!”
麻脸人已闪身闯进门去,屋里当即传来男人的惊呼声。紫袖也跟着飞身而入,长剑早已出鞘,径取麻脸人背心。那人回身冷笑,抬手当胸,竟伸出双指将他的剑尖夹住。紫袖运气拔剑,余光扫见两个人坐在桌旁正在下棋。他再一瞥,登时吓呆:那窗边手执黑棋尚未落子的人,白面短髭,目露惊恐,正是长泰帝,不怒自威的声音质问道:“是谁这样大胆?”
那麻脸人一不做二不休,竟又出手朝长泰帝一击而下。
紫袖此刻当真慌了,他甚么都来不及想,一招“阳关三叠”当即疾刺而出,常明剑连点七八下,攻向那人背心。这一招自然下了杀手,将自己武学修为催到了极致,每一点都照着脑后、肩背的要穴招呼。剑刃破空,那人不得不回身来,同长剑缠斗在一处。他手上劲力极强,压得紫袖剑势勉强方能连贯,一时便过了六七招;却见空中鲜血点点飞溅,原是那人手指被常明剑锋锐剑身所伤,细细血珠不断喷上二人前襟。
这边厢斗得正酣,那边长泰帝在另一人护卫下,悄悄离了桌边,朝门口移去。紫袖心中发急,没头没脑地叫道:“别动!”只是为时已晚,麻脸人得了动静,冰冷目光早向长泰帝望去,又一扬手,嗖嗖连发,数枚金灿灿的暗器便朝紫袖飞来,另有一枚径直将长泰帝身边那人击倒。紫袖随手变招,剑分几路,将暗器劈散,在一片叮铃轻响中,冲向长泰帝身前。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蓦然想起这句俗套的话,也不知听谁说过。
麻脸人此时已运起一掌,劲力充沛,行云流水地拍了出来。紫袖一跃横在他和长泰帝之间,运足了气,全部压至胸腹,仍然不能抵御——掌力如同利刀,重重击在他的小腹,而常明剑也已划过对方肋下。
他决心跃上时,刻意避开了胸口大穴,如今内息已不靠丹田生发存贮,因此反倒放手一搏。只是这一掌劲力着实可观,他在剧痛中向后飞出,瞧着一道血线从自己口中向前直直飙去,不禁心想:这下想必却要砸在皇帝身上,似是不大敬重了。
谁想那人随着跃起,变掌成爪,抓住他的衣裳,将他丢向一旁。紫袖狠狠砸在桌椅上,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怀里的银环儿发出唧唧鸣叫,柯小宝拿来那个长条木盒也摔了出去,磕在墙上。紫袖见那人仍朝皇帝走去,急得喷出一团血沫嚷道:“不可!”又要勉强向前扑去。
那人却仅仅躬身行礼,随即立在长泰帝身后。躺在一旁那位也已起身,与他站得甚近。
屋内安静得很,屋外仍飘进丝丝乐声。紫袖艰难爬起身来,看着笑意盈盈的皇帝,和他后头沉默不语的两个陌生人。
长泰帝拣张椅子坐了,冲他笑道:“很好,殷侍卫。当真忠肝义胆,勇气可嘉。”
紫袖心里一沉,擦着嘴角,一语不发。
长泰帝又望向墙根,那木盒的盒盖早已跳开,一幅卷得齐齐整整的书画便在其中。那麻脸人利落地取来,放在长泰帝身边的桌上。紫袖已懒得再猜,必是《十贤图》无疑了。他侧耳细听,从二楼闹到三楼,门外竟然一丝动静也不乱,也已醒悟过来。只可惜柯小宝白白送了性命。
长泰帝温声道:“这就是我几个侍卫的首领,叫金错春,你们也算见过了。”金错春便朝紫袖点了点头。长泰帝又道:“你这一趟,既辛苦,又委屈,还替我挨了一记。”又侧过头责备金错春道,“下手也没个轻重。”金错春将头一低说:“属下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