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师父。
我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个板栗。
那时你哼哼唧唧地哭,我身上甚么玩具都没有,忙乱中掏出那颗板栗塞进你手里。你的手那样小,像是握不过来。
可你笑了。
你一直都爱笑。
我很少见你,见面也是敷衍了事,随手拿些物件给你玩。无论我递给你甚么,你都高兴得要命,手舞足蹈。山上都夸你漂亮懂事,只有我暗暗担心你是不是个傻子。
你跌跌撞撞地跑,叫嚷着师父,竟然是在叫我。旁人这样说,你便这样叫。叫罢,除了哭就是笑,你会甚么?如果没人肯收你,我也只能教你一点功夫。
几年都在外头,再回山时,你一下子长高,笑嘻嘻跟在师兄身后,打扮得整整齐齐拜我为师。
不学无术。
你固然成不了高手,却难免有下山的一天,总得有点本事活命——十次里能有七次跑掉三次打回去,打完也能跑掉。
就连这么低的要求,你也达不到。
在挨罚的人里,你是笑得最好看的一个。有甚么用?
练武场上能见人生,每一招每一式,不过都是你。心不在焉,缘尽于此,自不必强求。待我做完要做的事,你也不需再煎熬了。不久之后,魔教即将以风卷残云之势来袭,我这掌门也将告别凌云山,告别我从小练武的地方。
再次拿到属于你的物件,已是在池县地界。你做了捕快自食其力,院子收拾得干净,珍藏着一本平平无奇的册子。
翻开但见四个字:寄展獠书。
我想你一定是在骂我。一个人死了还能挨骂,也有意思,毕竟仍然有人记得。我准备欣赏你的满腹牢骚,却从第一页看到了最后。
我大概当真把你教傻了。兴许是我管得太少,而你又不像师兄那样勤勉伶俐,于是在悔恨自责的重压下,终于发傻。
你眼里的师父像是没有死,你还在同他絮絮叨叨说话。可他确实死了,你也知道。你只是在自言自语,把一颗心捧给一个永远看不见的人。他陪你活着。你为他活着。
我说不上心里是甚么滋味,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我带走了《寄展獠书》。不及看上几回,居然见到了你。
你躺在桌上,浑身是伤。我全然不能想象你如何完成这项壮举,闯进这里来。你只是想为你的师父报仇。为从前的我。
我现身的一瞬,你的脸在惊与恸之间绽放出光彩。你的表情不复从前的天真惫懒,身手也经历过打磨,你推动了魔教整个计划。我当初想过利用你,却决计想不到你当真成为发现魔教的人。
你比陈麒枢有用得多,然而至此足矣,毕竟你和魔教无关。可你无论怎样碰钉子、得罪人,都还是要朝我身边靠近。
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没有死。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你愿意承受,只要能见到我。
我只给过你一点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你却愿将一切都给我。
我确认了,你就是傻。
你仍然一声声叫我师父,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能给你甚么,能为你做甚么。
然而你又明白,把心掏出来未免太沉重,因此总是笑着走,像是怕压着我。
我见了你各种各样的笑,眼泪却少。你的泪那样透明,一切复杂的话都含在眼睛里。
你从一个得过且过的贪玩孩童,成为了许多师父喜欢的弟子。勤学苦练,不怕讥刺,跌倒之后有心爬起来。你长大了,却一无所知走上这条路,而我还有选择的余暇。
如果不是多年历练,我想我很多次不敢看你。即便转身离去,相隔甚远,也能听见你在呼唤我。
你似乎只在我面前哭了。这是一个秘密,旁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英雄大会前夜,你哭得那样厉害。而那之后,你笑盈盈的眼睛就总在我身边。
谁不喜欢被别人真心以待?
兰泽说得对,人最怕起心动念,一旦动了,就收不住。
真心是狂风骤雨,来势汹涌;是和风细雨,无孔不入。
我能给你甚么。我能为你做甚么。
习武要学会取舍。学不会的招式,不对路的功夫,换一换也好。我活不长,又总缠在波澜中,到头来最难过的会是你。
兰泽是个好人,也同你亲近;如果你愿意,我就能放手。
——我以为这件事不难做到。不料追出五浊谷见了你,还是不能决定。于是我试着走了,又走不远。
周围一片寂静,我听见你哭的声音。
那是独处时才会有的哭声。这一生听过无数嘶喊痛吼,我都能抬腿就走毫不犹豫。可你的低泣绊住我的脚步,让我心里像被一根细线轻轻地磨。
一个只认死的笨蛋,费尽心力摸黑流血追上我,明明没做错甚么,又被我丢在这里吗?
可这一次如果不走,以后呢?如果我再一次从你身边离去,时间更长,距离更远,你一定还会哭。那个时候谁又会陪伴你,安慰你?
我知道应该走,只是在这哭声里,有我丢不下的东西。
我不想别人来做这件事。幸好你不认别人。
我认了你,也发现了你身上那条腰带。一定是从山上带下来,已然破旧了。看着你熟睡的脸,我又忍不住遗憾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