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道:“展画屏,你没良心。”
下一刻,他的手被松开了,嘴唇被热热地堵住。紫袖蓦然张大眼睛,看不清展画屏的神情,唇上却传来无限暖意。他的心下一瞬就要跳出来了,胀得他唯有闭紧双目方能藏起眼泪,生涩而疯狂地回应他的唇舌,回抱住那宽平又温暖的背,直到展画屏的手指分开他的衣领,扯开他的衣带,又将他抱起来走向床边。
紫袖抖着手,剥了自己衣裳,又去剥展画屏。他从未这般窘迫,只因堪堪意识到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唯有凭直觉去迎合。那些不在直觉中的部分,全靠他的师父教了个透彻;他唯独怕他停下。一时世间仅剩耳畔展画屏的呼吸,一把业火燃遍周身,烧过汗流浃背的夏日,相拥而颤的寒冬;那是秋风里汁液饱满的浆果,是不可阻挡的春意。
他夜里迷茫中睁了两次眼,就着床边微弱的灯火,两次都见展画屏在看着他。紫袖生怕他走了,每次都伸出手去将他抱得更紧些。
拂晓时,展画屏吹灭灯离开了。紫袖听见关门的声音,裹好被子沉沉睡去。等他又醒来时,才看见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瓷盒,压着一张纸条。打开瞧瞧,满满当当是一盒粉润的脂膏;再看那纸上,展画屏熟悉的字迹写着如何使用又要连用三日云云,不禁面红耳赤。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比练功打架更累的事,陌生的招式让他浑身犹如散了架。眉头紧皱敷完了药膏,又暗自运转三毒心法,好歹手足不再酸软,只是隐痛难以尽除,行走不便,也只得强忍。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咬牙切齿地拾掇了床,挪向大般若寺,路上将一塌糊涂的床单掘个坑埋了;想咒骂时,却又笑出来。
待他终于赶进寺去,早已听见人声喧嚷,随处可见手持长棍的武僧。钟楼旁有一处极大的空场,旌旗飘展,便是英雄大会的聚集之地。紫袖走到近前,打眼一看,各门派大大小小分据四处,亦有许多江湖散客,将此处挤得满满当当:日头一照,刀光剑影,衣衫斑斓,半围着钟楼下的高台。他知道自己来得迟了,便混进一群豪侠当中,直直盯着台上。
紫袖满眼只见那上头站着两个人,左首的正是展画屏,像是在听右首那人痛斥着甚么。他这才看清展画屏穿着一件玄色袍子,绣着金灿灿的八宝吉祥纹,轮、螺、伞、盖、花、罐、鱼、肠,高台之上,风动衣袂,如同哪处的塑像走下来了一般。紫袖乍瞧见他,无数滋味混在胸中方寸之地,最终渲染为莫名的焦躁:展画屏实在太张扬了。来这种场合,一有闪失便是众矢之的,却穿得十分升官发财,叫人一看就想打他。
他不安地瞟向四周,高台一侧立着个老和尚,神情慈悯,却让他心头一震:他曾在舍利塔旁见过的,不正是这位大师?此时身在台上,难道便是大般若寺的方丈?紫袖按捺不住,便朝旁边一人问道:“大哥,我来得慢,这已经打起来了么?那后头的可是心明大师?”
那人一张紫棠色面孔,虎目圆睁,大咧咧地一挥手道:“可不是心明方丈么?兄弟来得正好,前头只听大师和几位掌门说了许多话,刚开打,有的是热闹瞧。”见他脸色发白,透着虚弱,又热心地说,“本来只说今日推举一位首脑,众人都听他号令,好对付魔教。那几个掌门自然推辞一番,底下便有毛脚鸡先蹿上去了,说有几个大派死过人,不配当这首脑,只挑衅胡不归道长和灵芝寨那小妖女寨主同他过招。那两人还没答应,便有其他人上去打。打过两场,那魔头忽然来了,魔教那些人跟着都冒出来,倒算齐整。”
紫袖边听边向一侧望去,果然花有尽、曹无穷和其余不少人,竟也都在那里大喇喇地瞧热闹,到底还是来了。只是旁边众人同他们隔开数尺,泾渭分明:在这人声鼎沸之处,唯独魔教所在的地方宽敞,格外引人注目。再顺着向旁边看,去来观、乔木庄、景行门、灵芝寨,也都在不远处,或坐或站,许多弟子面上带着怒色。只是高台边摆了两排蒲团,坐着多位高僧,是以无人轻举妄动。
这时台上那人说得正激愤,展画屏打断他道:“不需再说了,本座记不住。”底下有人哄笑起来,那人脸色泛红。身边汉子朝紫袖道:“你瞧他这嚣张劲儿,直要将人气死!”
展画屏朝心明方丈道:“大师召集天下英雄,原为应对魔教。如今我既来了,这英雄大会何妨改作降魔大会,便在这里把我降了,不是正好?大师意下如何?”众人虽乱糟糟地,却将他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明方丈尚未发话,台下已站起来两人,方思泳站在乔木庄众人前方微笑道:“我看正好。”卫怀立身景行门诸弟子当中,阴恻恻地说:“我看也好。”一时周围便有许多人叫嚷,大般若寺的僧人便都站起身来。
心明方丈口称佛号,声音不大,仍将众人声音都压了下去。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胡不归和嘉鱼,又对展画屏道:“施主多作杀孽,今日必不能善了。”展画屏便面朝众人,低下头拂了拂袍角,不在意地说:“诸位有甚么冤仇,一并在此解决,倒也便利。反正丧事也办过了,再办一次,不费甚么事,唯手熟尔。”
紫袖站在人群中,听他信口开河,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推测这里许多人都曾见过展画屏,不要说那些高手,就连次一等的,此时必然也已将他当作了活靶子——哪怕全力一搏,若能趁机留个除魔的名声,从此扬威江湖,千值万值。因此他心中反倒盼着心明方丈能出言阻止。
这时有人一跃上台,劲装结束,腰悬长剑,朝台下双拳一抱,又对展画屏说道:“金洪州仓山剑派程立志,曾受凤桐老前辈恩惠,指点过几次剑法。凤老前辈被你所害,今日我要替他老人家,在你这凌云山弃徒身上,戳他十七八个窟窿!”话音刚落,剑光已动,银蛇出洞般刺向展画屏。紫袖双眼一眯,轻声道:“仓山连珠剑,‘九九归一’!”这一式连出九剑,精微奥妙,威势要比他那招“阳关三叠”还要大些。
展画屏立在当地,也不闪躲,直到那剑刺到面前来了,才不经意地向旁边一晃,众人未及看清,长剑竟已被他夺了过去。他并未立即回击,直等到程立志回转身来,才执起剑信手一挥,俨然便是同一招“九九归一”,眨眼间剑尖连闪,犹如星河飞瀑,珠玉横流,罩住程立志前身,竟是连点他一十八处要穴。台下一时鸦雀无闻,紫袖也瞠目结舌,自然知道这十八剑并非都是实招,然而展画屏速度之快,招式之精,堪称罕见。程立志被剑影闪得眼前发花,这其中虚虚实实,一时实在难以分辨,周围已无路可避,只能一步步朝后退去。
眼见程立志就要退到台下,远处有人叫道:“魔头从前是掌门,这又跟人对剑,算甚么本事?”
展画屏听罢一笑,道:“此话有。”登时收了招,顺手将长剑一甩,又朝程立志说,“那再领教一番贵派神功。”话音未落,那剑已被掷在台边地下,当地一声。有好事的人上前去捡,却惊讶叫道:“这剑碎了!”高高举起手来,只握着一个剑柄。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柄精钢宝剑,抛出时明明完好,落下却已寸寸断裂,剑刃散为小段,随着大伙儿手足触动,四散开来。不少人暗自心惊:展画屏不愧曾是剑门之主,随手一抛,功力亦不容小觑。
程立志尚未说话,台下有人厉声叫道:“程兄弟,你不是他的对手,且先歇着,待我来会会这魔头。”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展画屏半转过身,神态温文,极有耐心地说:“来。”
--------------------
怎么样!这一段我连着更的啊(虽然定时了!
我是一个仗义的作者啊!抚摸我更加鲜艳的red领巾,拍自己肩膀。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评论和打赏~
(时空穿梭的作者几天后跑来说明一下,这章发完第二天就被锁了,
所以新版本是删改过的,滑跪)我:哎展画屏,人家才二十出头,你懂不懂浪漫啊?
展:怎么不懂?可以浪,不能慢。
第81章业轮初转(2)
紫袖同身边汉子一起朝前探头看,只见一条黑影跳至台边,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银枪,慢慢走到展画屏对面:身长九尺有余,春寒料峭,只着一件粗布背心,露出来的两条手臂肌肉虬结,长发结成数条粗辫,垂在脑后。壮汉高声道:“我门中两人数月前死于魔教之手,北境飞鸿门李震,今日必报此大仇!”
众人都打量那李震,便有人议论道:“飞鸿门门主亲自上阵,今日倒能一观李家的搏鹰枪。”紫袖当年在五龙观听吴锦一说过,知道这套枪法传自前朝,由雪山猎户多年参悟沿改而成,自有一番威势,只不知展画屏如何抵挡。正忧心时,忽然听见花有尽扬声说道:“长枪对空手?这便宜占得少了,太亏太亏,何妨再多占些?”台下有人反驳道:“对付魔头,又怕甚么?”远处便有不知哪里来的促狭鬼嚷了一声说:“怕死呗!”
展画屏尚未发话,李震却怒道:“谁又怕死?我既来了,便是要同魔头比武,你取兵刃就是。”展画屏便向台下道:“我教中无人携此长大兵器前来,哪位英雄有趁手家伙,肯借本魔头一用?”
众人见魔教教主竟然开口借物件,深觉诡异,又忍不住凑这热闹,便有人撺掇身畔带着枪棍的豪雄,又有不情愿的,不敢应的,说笑骂人的,正说得嗡嗡作响,西北角有个声音暴雷也似喝道:“我这里有,只怕你拿不动!”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铁塔般的黑衣大汉,满面虬髯,手持一柄方天画戟,犹如天将下凡。
展画屏在台上道:“便向这位英雄暂借神兵。拿不拿得动,一试便知。”那大汉道:“你使惯了剑,我这家什打坏了怎办?”众人见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只怕魔头便要发怒,展画屏却丝毫不以为忤,仍然微笑着道:“若画戟都给打坏,我这肉身也离坏不远了,英雄该高兴才是。”
那人似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又生性豪爽,便道:“拿着!”抬手过顶,竟是隔空便将画戟投了过来。那方天戟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颇为沉重,刃尖划出一点耀目银光,呜呜声响破空急飞,竟是照准了展画屏身躯投去,显然是那汉子膂力极强。众人惊呼连连,眼看那一道乌黑便要扎在展画屏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轻轻跃起,伸手在杆上一搭,将腰一拧贴了上去,连人带戟在空中打了一转,便将这一投之力尽数化去。随后将画戟携在身侧,如大鸟般轻盈落地,竟是摆了个夜叉探海势:双膝微沉,单手伸出,戟尖平平前指,稳如泰山。众人见他单手接戟,腰马稳健,姿势圆熟,架子漂亮,竟像是舞惯了那戟的一般,一时忘了这是魔教教主,震天价叫了一声:“好!”紫袖没见过自家师父摆弄这般威风兵刃,又惊又喜,也低声叫着:“好!”
李震也不多话,见他有了兵器,当即一枪“百鸟朝凤”倏地刺出,先挑后点,朝前扑来。搏鹰枪顾名思义,能与苍鹰相搏,以枪尖灵活见长,其轻捷远胜直来直去的枪路;此时银光乱颤,枪影重重。紫袖紧紧盯着展画屏,怕那画戟太沉,却见他手臂也立时探出,一招直取,戟耳径向那朵红缨点去。李震不等招式用老,健臂疾摆,回枪一扫,二人当即斗在一起。
两杆兵器一黑一白,一应尖刃银光锃亮,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星芒;枪戟交鸣,自有一股纵横驰骋的威武之气。展画屏英朗挺拔,却也算不上壮大,与李震相比直是小了一圈,竟丝毫不落下风,与描金画戟融合得天衣无缝。斗过十数合,李震一枪“鹏霄万里”,银枪带着内劲,尖啸着压向展画屏头顶。展画屏转身提戟而退,李震随即进枪扎去,眼见便要刺中时,展画屏忽然回身展臂,方天戟“呼”地一声从身侧钻出。
紫袖双目圆睁,看出他这一招信手拈来,举重若轻,走的却是剑路,激动地叫道:“昭君出塞!”身旁大汉不满道:“兄弟见识短了,明明是回马枪!”李震法度谨严,立时回枪守住门户,展画屏却身随戟动,早已趁虚而入,戟耳将银枪一挑,那红缨便绕着黑戟滴溜溜打了几转,只见戟头向下一按,枪尖便没入地下的石砖当中。
展画屏向后退出一丈有余,转腕将画戟一收,又朝那黑衣大汉掷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乌突突的弧线。大汉跃起接了,落地无声,貌似已然拿稳,手臂忽然一抖,戟身“当”地戳在脚边。这大汉先是一惊,随即望着台上,哈哈大笑。身边诸人见这一抛一接前后相应,也都笑了起来。
李震站了一刻,只道:“我输了!”便上前拔起枪来,念出两个名字,含泪向天道,“做哥哥的无能,无法替兄弟报仇,纵使泉下亦无颜相见。”展画屏倒和颜悦色道:“论枪术本座不如阁下。”看他要走,又说,“你说的这两人,本座也不认得。”
李震已下了高台,此时回头发愣,未及开口,高台另一侧便有人说:“飞鸿门的不认得,景行门高千书你总认得。”随即便有一人身着黄衫,飞掠入场,身姿飘逸,可见轻功不俗。
紫袖打量着那人,见他浓眉清目,一表人才。只听身边大汉道:“好俊身手,这是景行双秀的钱华不是?”紫袖点头道:“他方才就在卫掌门身边,想是得意弟子了。”
这时那人果然道:“景行门钱华,但求一试展教主害我高师兄的神功。”
展画屏面不改色,又道:“来。”
钱华足尖一点,双手一前一后,袭向展画屏。紫袖仔细瞧他手法,必是丁曦说过的那套镜花水月手了——不愧与高千书并称双秀,想是熟稔分水心经,出手仪态风雅,未及近前,展画屏的袍袖便被他劲力一激,分别向两侧飘起。
再看展画屏,双腕自宽袖中伸出,手掌轻转,俨然便是一路大擒拿手,当即朝钱华手臂一钳一带。众人不禁哗然:大擒拿手源自少林,风行多年,武林中人人使得;虽招式多变,以此应对却终究平凡。钱华道:“你如此藐视镜花水月手,难免轻狂了。”展画屏笑道:“手势好看,有甚么用?”转瞬间已过三招,众人见他二人边斗边说话,气息兀自不乱,便都赞叹。
钱华一道黄影,缥缈灵动;展画屏衣衫飞扬,大开大阖,端的赏心悦目;紫袖更是看得意醉神迷,见他随手拿起招式来用,却都像事先计算好的一般,准准卡在攻势来路上,终于明白朱印为何要自己去看展画屏怎样打:即便同样的招式,换了人使,当真截然不同。正自感慨,却见钱华以手作掌,袍袖霎时鼓起,显然运足了气,比拼起内力来。谁知展画屏仍是只用大擒拿手,向他肘上曲池穴轻轻一推,钱华肩背皆晃,朝后连退,为之色变,复又向前。展画屏忽然腾身而起,跃向钟楼的高墙,沿着洁白石壁走出数步,如履平地。钱华随即追上,双手如风,时而轻荡,时而狂扫,展画屏只同闲庭信步,趋避自如。
钱华攻势不论轻灵沉重都无奈他何,当即猱身而上,借着一坠之力,竟然双手从后方同取展画屏两肩。紫袖心里一惊,他见嘉鱼比划过那招“海底捞月”,这一式像是从中变化而来,照准了肩井、大椎、天柱诸穴,上取头脸,下取颈胸,十分凶险。他偷眼看景行门弟子,都面带雀跃之色,想是钱华的看家招式了。此时二人同时一蹬,从钟楼墙上又打回高台。钱华双手堪堪要卡住展画屏的喉头时,只见他嘴角一勾,旋腰回转,双掌分错,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同时拍了出去。紫袖倒抽一口凉气,身边大汉叹道:“魔头竟然这般自大,不去抓他两手——但凡慢些,早给气劲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