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屏拍拍双掌,将沾的碎渣掸净,扎煞着手站起身来,下巴一抬说:“磕头罢。”
杜瑶山本做好了被他刁难的准备,此时愣在当地,被紫袖笑着一推道:“快快快,拜师了拜师了!”这才慌里慌张跪倒磕下头去,照凌云山规矩行过大礼,再抬头时见展画屏仍无动于衷,又迎着紫袖递过一盏茶来,心地瞬间清明,接过来恭恭敬敬奉了上去。
展画屏拿过茶一口喝干,杜瑶山见紫袖朝他挤眉弄眼地笑,当即喜形于色高声道:“师父!”展画屏一点头,便出了门去。
杜瑶山只和紫袖相顾傻笑半晌,想到不但终于进了凌云派,甚至还和西楼同出一门,激动得手足无措,只想去院中蹦跳一番。不等动身,只见展画屏又进了屋来,将两本册子放在桌角道:“既拜了师,也不能让你空着手走。这里有两本刀谱,我再传你一段口诀,回去练着;时候到了,我自去凌云山找你。那边的功夫,不懂的便问你师兄。”
杜瑶山呆若木鸡,没想到他竟然当真肯传自己功夫,当下喜出望外,即便他像是成心将“师兄”两个字咬得格外响亮,也不计较了,乐得发一声喊:“多谢师父!”便要前去抱他大腿。展画屏鬼魅般抬起一脚照脸踹来,吓得他赶紧缩脖子躲闪,老实跪了回去。
展画屏将盛着核桃仁的小碗递给紫袖,又道:“我须得回趟五浊谷,你正好跟他回去,同你师兄说一声。”紫袖应着,将核桃丢进嘴里嚼,看杜瑶山被展画屏叫着去学刀,笑弯了眼睛道:“这个是我和师父拿回来的,恕不能分给你吃了。”
待学完了刀诀,两人便结伴向凌云山去。杜瑶山一得了工夫便将刀谱拿出来细细鉴赏,双眼发痴;转头见紫袖盯着自己发笑,不好意思地说:“别笑话我。自从结识你们兄弟俩,我做梦都想有个师父教我练武。”
紫袖笑道:“我当时拜师也是这样新鲜,恨不得上房揭瓦,只不如你用心。看你这样入迷,想来也能有所成就。”
杜瑶山却笑一笑道:“我清楚得很,师父答应收我为徒,往近了说是看西楼的脸面;再说远些,更是缘于我们两人多少都曾照顾过你,因此即便事不关己,他也愿意出手成全,甚至要你跟我回山作证,着实想得周到。”十分诚恳地望着他说,“从前哪里敢想这样离奇的事?若非遇上你们,我至今还在池县那方寸之地打混,又怎会知道外头这样多姿多彩。”
紫袖看他颇为感慨,笑问道:“江湖好玩么?”杜瑶山也笑道:“不枉托生一遭。山下自然风波迭起,再回山看见西楼,只觉能安然相守,实属万幸。”他摩挲着手里的刀谱,一面觉得西楼这些年没白疼紫袖,一面又觉得对那魔头——不,现在是师父——的看法,犹如流云变了再变。
回到山上时,四处已被夜色裹了起来。走在凌云阁中,杜瑶山早忍不住噔噔噔窜进了书房。紫袖走得慢,听见西楼的声音说道:“瑶山既来了,明师妹打阁中各处也累了一天,将藏书楼锁了,早些回去罢。”随后明芳便支支吾吾应了句话。紫袖一听小师妹也在,自然记得上回见面她对着自己流泪痛哭,犹豫中已闪身躲进一间空房;听着西楼将她送出来的动静,不禁对着她的背影发起呆来。
杜瑶山在书房等着,待西楼进了门,便摆出正经样子,若无其事地行个礼说:“师兄回来了。”
西楼一顿,旋即笑道:“你白天上山的么?这就拜着师父了?小师叔当真被你打动,收下这么一位高徒?”
“你看!”杜瑶山掏出书来在他眼前一晃,得意道,“谁还能这么大度,不逼着我一定要练剑?”
西楼接过一瞧,见是两本半旧刀谱,先是要皱眉,却一下子想到了甚么,恍然大悟,直是又惊又喜,问道:“你……你如何拜上了这一位?师父竟然答应了?”又道,“必然是紫袖从中说了情罢。”
“咱们三条好汉,还是师出同门才好。”杜瑶山笑道,“总之你我如今是平辈了,掌门师兄。只要你还认师父,我就是凌云派正经弟子,谁也赶不走。”
“难为你肯去求他……”西楼眼神闪动,忽然促狭一笑,“你又不怨他说甚么难听话了?”
“哪里难听?”杜瑶山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握住他的双手,微微仰起头,看着他说,“你如今是山大王,我愿意当媳妇。就在这山上陪着你,照顾你,名正言顺给你当一辈子压寨夫人。”
西楼看着他飞扬的浓眉,锋锐的眼,如蜜般皮肤流淌着灯火的暖光,心头软得发虚,不禁泪盈于睫,低声道:“师父送我一份大礼,这可把你牢牢捆在凌云山上了。”
杜瑶山只觉满心浓情蜜意要溢了出来,忽然只听紫袖在门外嘿嘿一乐,由窗口探出一张笑脸。西楼吃了一惊,当即蹦起来叫道:“你也回来了?怎么不早说!”
“客气甚么,明天再说。”紫袖隔着窗格道,“毕竟也多了位同门,我去找芳娘一并说说罢。”话音未落早已奔出凌云阁,将这二人甩下。
他径直闯去藏书楼,明芳果然并未离去,正手持一本册子,在剑谱架子前头徘徊,看上几眼,手里又比划着;听见进门的声响,回头来瞧见是他,便站住了,迟疑着叫了一句“师兄”。
紫袖早看出她比划的剑路,此时笑问:“芳娘想学别离剑?”明芳神情有些尴尬,将手中剑谱藏在身后,小声道:“我看你使过,又问了大师兄,旁人却都不会,我看这套有些相似……”勉强一笑,“我功夫差,这剑法又难,不学也罢。再说,我又跟谁别离了。”
紫袖慢慢走近,看她眼角发红,粉颊还带着些许泪迹,温声道:“你也到了涨功力的时候,现在学起来不是正好?此前在五浊谷,我知道你为何那样怨我。我夺走了师父,你身边的人也不剩谁。咱们几个大了,都慢慢分开了……如今师父收了瑶山哥当徒弟,你也要做师姐了。”
明芳听闻此言,微微一颤,低头半晌方道:“谁说分开了,就算我跟杜大哥不熟,大师兄不还在么。”
紫袖放低了嗓音道:“近在咫尺,不啻天涯。我知道,你从刚来时,就一直看着他。”
明芳满脸惊异之色,瞪大了双眸,忽然紧紧拉住他的手,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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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再更一段。
灯光聚焦给我们大乾年度优秀教师展画屏。
(杜瑶山:主要是学生优秀哈!)
第122章绿酒金杯(9)
紫袖见她默默哭得双肩抖动,心中发酸,一边安慰师妹,一边自责道:“都怪我不会说话!明知道你难过……”
明芳用力摇着头,也压着嗓子道:“我不难过!我不难过……我看他有人陪着,有人照料,比从前爽朗许多,我应该欢喜才是……”说着却哭出声来。
自西楼带着杜瑶山回来,紫袖便猜着早晚有这一天:明芳向来跟自己亲近,却只对着西楼脸红。大师兄心有所属固然好,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师妹这边却凄惶着;如果自己再不管,只怕她憋坏了。因此任她哭了一刻,才抬起袖口给她拭泪;却见她哆哆嗦嗦取出一条丝帕,正是五浊谷中自己递去,又被她撕做两半的那一条,早已细细密密缝了起来,折得平平整整。他轻叹一声,拈过来给她擦脸。明芳抽泣着道:“我曾经以为他对谁都是一样,结果终究有不一样的人。我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
紫袖存心逗她道:“若实在看不下去,你也去外头游历,少年侠士多如牛毛,何必守着这座山?”他尝过不甘心的滋味,只觉师妹即便孤身闯荡,也不必忍受这般日日相对的绝望。
明芳却道:“出了门去,我只是凌云派弟子;可在山上,他永远都是大师兄。我一日在这里,便有一日能做他的师妹。”
紫袖看着她泪光闪烁的黑眸,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本书,推了过去。明芳看着封皮,竟是那本《别离剑谱》,突然后退一步道:“不,这是师父传你的,我不能要!”
紫袖抖了抖剑谱道:“我从前也这样想,才从这里将这剑谱带走,看得无比重要;如今不用了,师父教我的都在这里。”他点了点胸口,“那时候他在山上舞剑的情景,独属于我一个,谁也取不走……他剑气纵横,仙姿飘渺,令我永生难忘。只是那时我并不懂剑,也不懂怎样练武;出完殡之后,我才明白’别离’二字,如何叫人痛断肝肠。芳娘……”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不会劝人,你不妨想想起初为甚么上山来。你不是为了看上谁,不是为了被谁看上,也不是要为谁伤心才来,对不对?你是来学武的。我没有甚么办法要你不难过,只是你才十几岁,江湖路远,不如练武罢。你比我伶俐早慧,这剑谱我本来就打算给你;如今你也想学,正是时候——遭罪长本事,咱们都往前走。”
明芳始终静静听着,脸上又滚下两颗泪珠,却伸出手来接了剑谱。
紫袖心里一宽,叮嘱道:“这剑法不算难,里头图画甚是详细,还有不懂的,就问问师兄师姐……”
“我不问。”明芳忽然抬头道,“你就是我亲师兄,这山上唯独你会这套剑法,我要你教我。”
紫袖当即笑道:“那自然好。我以前不长进,帮不了你甚么;如今总算也能带着你一道练武了。”
明芳听他所言,想起自己说过的狠话,心里又酸又痛,拉住他说:“紫袖哥哥,是我不对……我竟自大到以为满世界真心人只得我一个,还觉得你与师父行事荒唐;可我回来越想越堵心,直到自己美梦落空,背着人流泪,再想到办丧事时你的模样……才知道真心多苦。”说着泪珠又扑簌簌地落,“我那时看大师兄受了伤,就迁怒于你,又吃了一惊,说错了话。你别怪我……我谁都没告诉!”
紫袖看她哭得哽咽难言,连忙笑道:“怎么又惹你哭起来了?都不要紧,咱们从小就在一处,哪有甚么对错。我对师父,也不求旁人懂。”听她依然连连自责不懂事,又道,“我比你大些,你要比我还懂事,我不是该打?”
明芳这才破涕为笑,两人锁了藏书楼,并肩而去。紫袖本想交代完杜瑶山的事便早些回家等展画屏,既答应了师妹,也不好立时离开,便在山上住了,每日与她一同练剑。
日升月落,眨眼住了半月有余。二十四式别离剑招教得差不多,紫袖暗自打算下山去。明芳练剑十分用功,晚饭后都去云起峰下石坪多练上一个时辰。紫袖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去寻她,正从树木之间穿过,才听见外头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