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将剑柄踩得颤了两颤,淡淡地说:“甚么时候想起来,甚么时候再说罢。这药按顿吃,吊你两年,不在话下。”
秦戎睁大了眼睛,咬着牙道:“真不……”说着咳出一大口血,“不知、知道……”急得翻起白眼来。
西楼便转过身去收远处的剑,紫袖知道再逼问也问不出甚么,只得就此作罢。二人将杜瑶山和秦戎都放上马,一起回县衙去。
山中春夏迟,此时城中早已入夏,这山里却还有春花绽放,一片春深景象。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紫袖面色怅然,遥望着远处起伏的矮丘,不知在想些甚么。
西楼要逗他说话,便含笑问:“是不是又怕白忙一场?”
紫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看着师兄的眼睛,同样含笑说道:“有甚么好怕,总有不白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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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四章末尾,啰嗦最后一次(滑跪):
第二到四章的剧情整体进行了调整,
有些顺序和以前不一样了,给看过旧文的朋友造成不便,十分抱歉。
请一起轻松地步入第五章~
第36章何处相逢(1)
西楼和紫袖带着昏昏沉沉的前捕头,和半死不活的嫌犯,一进县衙便引起轰动。王知县得知消息,亲自过来相迎,见杜瑶山一身的血,大惊失色,哆嗦着连声吩咐下去,叫务必将小杜的伤势调养好。一干人过来围得水泄不通,又大赞紫袖师兄弟身手了得。
紫袖帮着将人带到刑房去,西楼便与王知县客客气气说了一会子话。待紫袖回来,便听师兄道:“咱们将瑶山兄弟请回家里养伤罢。”紫袖深觉有,当下将杜瑶山的随身衣物收拾些,安顿在书房住着。
杜瑶山飘飘忽忽,也不知怎的就住到这小院里来了,不知怎的就总能见西楼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虽然胸前伤处火辣辣地疼,却不肯在西楼面前软弱地呼痛。西楼请来本地一位名医,说杜瑶山胸腹伤痕深长,幸好身强体健,不曾劈毁了内脏;只是失血太多,且胸骨已裂,若想痊复如初不留病根,尚需悉心静养。
紫袖白日里去县衙当班,西楼便一力承担照顾杜瑶山的一应事务,除料伤处,三餐也精心调配。杜瑶山不数日间勉强能自行坐起,只是动作一大,动辄整个上半身便扯着疼。
紫袖为了让杜瑶山安心养伤,将他的活计都一并揽在身上,一直跟着严主簿打探审讯秦戎的情状。秦戎身上插着把剑,虽说死不了,找来大夫也是花了两天,费了老鼻子劲才取下。紫袖又照西楼说的,果然按时给秦戎服药,令他身子看似虚弱,精神却尚能支撑。严主簿未见过这般靠生生吊命来配合审讯的案犯,倒也见过不少亡命徒,对这一个自然不会多给一丝仁慈,杜瑶山养伤期间,案情渐渐水落石出。
紫袖要代替杜瑶山做事,有甚么问题还要跑来问他,忙得脚不沾地,倒是乐呵呵的。这日到了午间,又回来吃饭,一进院门便叫道:“审完了,可审完了!”西楼便将饭桌摆在书房。
紫袖扶着杜瑶山起来坐在桌边,又端起凉好的绿豆汤来灌了半碗,呼了口气道:“秦戎都招了,人都是他杀的,如同他在山上说的一样,那几家人,媳妇都是二婚。”随后便将秦戎口供详细讲来:他休了原配妻子,对方再嫁,全家搬得远远地,跟他断绝往来,他自己反倒没能再娶,于是怀恨在心,迁怒无辜;不但深恨再嫁妇人,遇见护着媳妇的男人,竟也一并杀了。
杜瑶山将筷子向桌上一拍道:“混账东西!”却痛得胸口一抽,连吸凉气。
西楼道:“这就说得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像秦戎这样的败类,自然只顾泄愤,全然不懂有难同当是怎么一回事,必将夫妻情义看得极淡的。遇到不离不弃的夫妇,反而引为异类——殊不知天下有情有义的伴侣多得很。”
紫袖默默吃着饭,忽然道:“我感觉……他兴许是妒忌。他自己不曾得到,便觉天下这样的人都该死。”又抬头道,“他遇到他师父,就跟着去了山中练武,自觉有成,才来行凶。”杜瑶山点头道:“那时候他说,他是练习杀人时被他师父瞧见了,可见凶戾之心早早便存下,若不是前妻一家远走高飞,恐怕也要遭他毒手。”
西楼道:“也能想见他这个魔教师父,是何等心狠手辣之徒。”紫袖又说:“关于他师父的事,他只交待说学艺的处所在城外山里,他师父神出鬼没,时常不在,他便一个人埋头练。我去那里查看过,早就不剩甚么了。”西楼便道:“说他师父死了,他却一时半刻死不了,同他熬就是。”
紫袖又要洗碗筷,西楼将他一推,笑道:“瑶山还没吃完,你歇着罢。”紫袖便也笑着作个揖道:“那我就当甩手掌柜,劳烦师兄了。”说着便风风火火要走,待走到院里,忽然又回头说,“我的剑找不见了。”
西楼取了自己的剑来,递给他道:“怎么连剑都弄丢了?掉在哪里?”紫袖道:“他们好容易从秦戎身上取下,说是给我擦干净再还来,想是随手撂在哪处忘了——想必过几日又有了。”说罢脚底生风奔出院去。
西楼摇着头回到屋里来,见杜瑶山碗里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却在那里发呆,便收了残羹。直到外头都拾掇好了,进来看他挂着一丝笑意还在愣着,便笑道:“那一个是呆子,这一个也傻了不成?”拿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杜瑶山被方才那一句“瑶山还没吃完”讲得浑身酥了半边,此刻回过神来,正逢着他的笑脸,见桌子撤了,恍悟自己神游天外已不知多久,满心都在感激爹娘将自己生成一个黑皮,脸红了也看不出来。
西楼便指了指扫帚道:“我扶你去一边坐着,扫扫地。”杜瑶山忙站起来道:“我来扫罢。”西楼笑道:“待你养好伤口,有的是活计排在后头呢。”杜瑶山慢吞吞地蹭到榻边坐了,心中叹道:“待养好了,我哪还能同你一处住在这里了?”又问道:“剑丢了,可要紧么?”
西楼低着头道:“要甚么紧,我们两个的剑都是在山上领的,众弟子都有这样的佩剑,也不算甚么好兵刃,只不过用着顺手。当真丢了,干脆买一柄好些的。”杜瑶山顺口道:“还好不是你师父给他的。”西楼扫完了地,听见这话,不禁出神,忽然轻笑道:“你说得甚是,幸亏不是从师父那里拿来的。”
杜瑶山这才猛醒,自己偷偷听见他二人说话的事万不可在这里泄了底,便不肯多谈,将话题引开道:“既不是什么名贵宝剑,也不怕他心疼。此前你没来时,紫袖这里遭了贼,许是丢了东西,他很是沮丧了几天。”
西楼也听紫袖说过丢了衣物家什的事,便道:“他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怎么上心,过阵子就好了的。真正在意的事,却爱闷在心里。”杜瑶山道:“从他来到县衙,我倒见他只在意一件事,颠来倒去只绕着魔教打转。”
西楼眼帘放下了一半,声音也低了,慢慢地说:“紫袖在山上时,满脑袋里只有挨师父罚了,哪里好玩了,师兄弟又吵闹了……我真希望日月能够倒转,就让他只去琢磨那些无聊的愁。如今看着他强做大人样,我……”自己摇了摇头,后头的字句便化作一声叹息。
杜瑶山抿着嘴唇,默默想了一刻,忽然道:“他是自己想要做大人的。紫袖已经二十了,即便他不想,也已经是个大人。”西楼讪讪一笑道:“也是,我不该总拿他当小孩子看。”
杜瑶山看他说着紫袖时,满脸都是温柔神色,心里早就五味杂陈;此时见他波光潋滟的眼睛垂了下去,自己也觉讪讪的,低声道:“兴许我也是在妒忌。”西楼抬起头来问:“甚么?”杜瑶山忙道:“没……紫袖有你这样的师兄,真是有福气。你不用管我,歇一阵子罢。”
西楼又叹道:“让你费心了。做这份差事,委实劳心费力:不但我师弟受你照顾,我又拖累你受伤,连养伤都……”杜瑶山脱口道:“你不曾拖累我!我自己愿意!”说完顿觉大事不好,见西楼面带惊愕地瞧着自己,索性把心一横,中气十足地道:“即便日月倒转,再回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照样会拦在前头。我知道你当我是为了你们师兄弟受了伤,才将我带回来照顾,待我也比从前亲厚;可我得说,我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无私,我是抱着私心的!”
西楼道:“救人便是救人,又何来私心一说……”“不。”杜瑶山打断了他,“不要说当时,就算你们二人,武艺比当下高出一倍……”西楼安静着,杜瑶山接着说:“若是紫袖,我未必还会去挡;但你,我必定照挡不误。因为是你……这份私心,当时就存着,也没必要掩盖。”说罢站起身来,便朝西楼走去。
西楼连忙站直,慌乱中却扫落了桌边的藤盒,一盒棋子哗啦啦全部散在地下,星星点点的白。落地声响在午间的室内显得尤其大,杜瑶山被惊得一愣,方觉自己失态,就此站住,矮下身去捡地上的棋子。西楼见他如此,便也蹲下来拾。二人沉默着将身畔的白子全部收回盒里,见柜下和榻底也有,便不约而同跪下去一颗一颗地摸。
杜瑶山腿脚没伤,蹲起尚可,弯腰伸手却扯得伤口生疼,心中又慌,动作一滞,便慢了下来。西楼忙道:“你不要动!都怪我,毛手毛脚的……”说罢便向榻前挪了挪,单手撑着地,另一手伸进去掏。
杜瑶山心里带着些后悔,只觉人生前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狼狈;也没想明白原本好好一场聊天,究竟如何搅成这个模样;更不知道西楼是否就此厌恶了自己。正低了头自责不绝,恰恰看着费西楼一只玉白的手就在面前,衣袖遮盖住手腕,露出指甲粉润圆柔,手指纤细,却带着明显的骨节,既清秀又俊逸,直是移不开眼睛。当下也不知怎的,竟然鼓起勇气,轻轻将自己的手掌叠了上去。
西楼被他一碰,浑身一颤,一头撞在榻边,“咣”地一响,也顾不上疼,立时回过头来。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西楼蹙着眉,刚要说甚么,却见杜瑶山明亮的眼中沉沦着痴迷,又隐约带着一丝丝畏惧,那一双瞳仁里只映着一个自己,不由得也呆住,就这样凝视起来。
杜瑶山已纠结了许多天,心中如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此刻望着他的双眼,就像置身沁凉的湖水当中,火焰,烟,那些炙得自己心焦气躁的东西逐渐被淹没了,在水里淹得一点不剩。他看着西楼的面庞,只感到无比平静,忍不住道:“我……”话到嘴边却觉得发虚,只是这一个字甫出口,西楼猛地醒了,见两人都还在地上跪着,连忙说:“地下凉,快起来!”匆忙来扶他。
杜瑶山一怔,感觉他的手撑着自己,刚复原片刻的半边身子又酥了,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着坐到榻上,慢慢靠着榻边。西楼又取来药箱子,给他换药。杜瑶山如常抬起手来,让他将自己的衣衫退去,眼神只顾追着他,始终如坠梦中,盘算好的言语在口中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良机再向外吐露,只憋出一句话来道:“我,我当真是正经人!”
第37章何处相逢(2)
西楼对着他一面壮硕的胸膛,低着头缠好细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瑶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隐隐瞟见他面颊晕红,心里有些窃喜,只觉他方才不曾将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离得虽近,却绝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尚裸着上身,一下子忸怩起来,两只手乍煞着不知放到哪里合适,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磕着脑门了罢?”
西楼微微摇头,杜瑶山尴尬得面无人色。好容易挨到换完了药,西楼也不说话,端起一应物事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杜瑶山愣愣盯着门,又有甚么心思歇晌?想着数日来他对自己尽心照顾,直是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温柔,方才虽然没有斥骂抗拒,却也不见了笑脸,不由得内心狂跳起来。
他此刻才觉脸上烧得火热,全无那冲动时刻的勇猛,抬起手来看着,似乎西楼手掌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杜瑶山自认甚少感情用事,许是因为听见他们谈起紫袖思慕师父,才默认西楼对男人之间这样的事并不排斥,几乎就要对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渐渐凉了三成,低声嘀咕道:“他不会赶我走罢?”凭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这般思来想去,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院里却有人来了。
果然紫袖的声音响起来道:“大师兄。”杜瑶山暗自琢磨:“怎地无精打采的?”随后西楼应道:“怎么挂着脸儿?不高兴了?谁说你了不成?”杜瑶山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心里发痒,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么。又因为尚不到下衙的时辰,想必紫袖回来是找自己有事,刚从榻边坐起身,便听紫袖道:“我这个捕快,想是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