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金刚明沙(1)
展画屏见紫袖精神起来,又坐一刻便道:“雨也停了,回去罢,你好好睡一觉。”
出来山洞,暴雨去得利落,夜空清朗,月色甚明,展画屏背着竹筐和剑,紫袖拉着他的手,裹着他的外袍,踩着阵阵虫鸣,拖泥带水地走,又看看天空道:“这里星这样少。”
展画屏足尖在草中一拨,几点萤火飘舞起来,是几头小小飞虫,从身畔绕过,进了树丛。紫袖笑道:“星星动了。”展画屏道:“怕你看不清,给你照路来了。”
紫袖握紧他的手,轻声问:“我杀了你教里的人,耽误事么?”展画屏道:“原本不用死,自找的。花有尽身上带了一封信,比他要紧,我已拿了。”紫袖想起金错春瞧见展画屏半夜里出寨来的事,此时也明白了,便道:“我本该想到的,你到这里来,必然也有教中的事要做。”又转念道,“你那时问嘉鱼,寨里小孩出去玩甚么的,与这个有关罢?”
展画屏做出意外表情道:“不得了,明察秋毫。”紫袖笑道:“你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我自然留心。是甚么事?”展画屏道:“本座要将他们寨里小孩挨个儿吃了,怕回不来,吃不饱。”紫袖嘻嘻笑:“瞎说!你拾到我这些年,也没见吃。”
“那怎么能吃,”展画屏一脸高深莫测,“吃下肚里,我徒弟见不到师父,是要哭的。”“才不呢,”紫袖心里快活,故意说,“见不到师父,自然想不起你来。”
“是么。”展画屏忽然清了清嗓子,开口诵道,“九月初十,练剑伤了手肘,你教的招式我都喜欢,拼命也要练熟。腊月十八,我见过你剥橘子,模样好看。正月廿二,梦见亲你的脸,夜里醒了睡不着……”
“嗯?”紫袖乍一听还有些茫然,听了两句脑门一炸,顿时大叫出来,“哎?!我的《寄展獠书》!”他说的每一句,都是自己写在那本册子里的私房话,此时被一字一字抑扬顿挫念出来,听在耳朵里,简直像被剥光了示众;看他还在念个不停,当下又惊又羞,满脸通红跳起来去捂他的嘴。
展画屏侧头避开,仍面色肃然,如诵佛经般念道:“腊月二十,饭又糊了,想必你也不懂,因此不曾教,待我煮给你吃。二月初四,山上还冷,你该穿……”
“别念啦!”紫袖撕不着他的嘴,蹦得老高怒道,“你怎么拿到的?!你拾破烂!你抢的!你偷……就是你偷的罢!”嚷出这句,霎时两眼贼亮,“你必定干得出这种事来!当时是你偷我东西!是不是!你偷我的……偷我的册子!”
展画屏脚下不停,只斜眼睨着他,凉凉地说:“展獠……是谁啊?”
紫袖想到那册子被他全看过了,臊得恨不能立时钻进地缝里,又忍不住要笑,天人交战一番终于笑起来:“起得很好罢?嘿嘿嘿嘿……”笑着仍觉丢脸,拉起袍子来盖。
展画屏扯开袍子,捏着他后脖子道:“整天把饭烧糊,你下山头半个月是不是没吃饱过?”“哪里话!”紫袖不屑道,“小爷还需要自己烧饭?排队给送饭的人都打破头了。”边走边拖着展画屏,“还给我罢……你还给我啊!”
展画屏面无表情道:“你休想。”
紫袖干脆跃起来整个人挂在他肩上,双腿一盘,搬着他晃道:“那是我写的,你留着做甚么啊?还读上瘾了?”展画屏随他乱动,抬起手来环住了他的腰。
紫袖骑得稳了,见他不说话,更是张牙舞爪地嚷道:“你偷偷看的罢?嗯?”啧啧两声,夸张地说,“是不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了?是不是绝不肯让旁人看一眼了?是不是夜深人静、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心痛难当的时候,就取出来一页页一行行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了太多次所以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展画屏说:“是。”
紫袖忽然哑了。
月色那样干净。他看着展画屏平静的侧脸,忽然有些鼻酸,搂住了他的脖子,弓着背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像小时候一样,猴子般盘着他。展画屏把他往身前抱了抱,丝毫不在意这点分量,就这么走着,散步一样。
紫袖轻声问:“你为甚么去池县?”“看看哭包过得怎么样,毕竟师徒一场。”展画屏道,“你师兄倒是好说。”
紫袖回想那时家里翻得乱糟糟地,不禁笑道:“你装得也太像了,还撬锁!跟遭贼一模一样……都看出甚么来了?”展画屏淡淡地说:“小捕快能养活自己了,挺好。”
紫袖止不住地想起那时候的事,那天自己中了袖箭,杀了周阿忠,又痛又怕;从自己下山前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想到一路坎坷闯进魔教,又走到如今,只觉十分漫长,忍不住轻叹道:“人为甚么要长大?长大太难了。”
展画屏“嗯”了一声,半晌道:“也不见得不好。不想吃的可以不吃,不喜欢的衣裳可以不穿,不愿意见的人躲开不见。”
“是好的。”紫袖又把手收得紧些,咕哝道,“长大有许多烦心事。但是长大了你就回来了。”
展画屏又说:“嗯。”
紫袖捏着他耳朵问:“为甚么要拿走我的册子?看看不就是了,整本偷走,我伤心着呢。”
展画屏道:“起初我只是随手翻了翻,却想起来一件事。”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像是你两三岁上,忘了是谁给几个娃娃预备了压岁馃子,金的银的,在那里分——虽然小得很,却也光辉闪亮。旁边就有大些的孩子说:‘这样多的金银财宝!’你们几个小的,也都听过些故事,就跟着喊:‘金银财宝!’”
紫袖自然丝毫不记得,想着自己幼时傻气,听得直笑。展画屏又说:“他们都盯着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儿说笑,只有你,站在一旁不知想了甚么,突然跑开了。”
紫袖瞪眼问道:“我做甚么去了?”展画屏道:“你毫不会那金馃子,跑过来抱住了我。”
紫袖一怔,却又笑道:“谁说我笨的?你看我最聪明!你就是我的金银财宝。”展画屏说:“我平日并不太照料你,不知道为甚么,你不去找那些相熟的人,却想到我。”又微微笑道,“原本早忘了,看见那《寄展獠书》,就想起那时候的你。你只是把金银财宝几个字,写得多了些,长了些,意思深了些,就像那些相思的诗。词句虽不一样,真情是掩不住的。那时候以为以后见不着,留着存个念想——毕竟是你的一片真心,不知独自熬了多久才凑出整整一本,沉得很。”
紫袖听着他慢慢地讲,心里不知是酸是甜,半天只问道:“你为甚么都不告诉我?”提起这个,便觉气不打一处来,捶他道,“那些事也是,连别人说你欺师灭祖,杀了人嫁祸给你,你都不解释。那些话听了不难受么?”
展画屏轻笑一声道:“经云:‘有智之人若遇恶骂,当作是念:是骂詈字,不一时生,初字生时,后字未生,后字生已,初字复灭。若不一时,云何是骂?直是风声,我云何嗔?’恶言恶语,每一字说出口时,前头那个字已经没了,后一个还没说,连句整话都不算,有甚么好难受?”
“嗯……”紫袖细细听来,正若有所悟,只听他又道:“若是正经的师父,此刻应当这般教你。我就不一样了。”紫袖茫然道:“嗯?”
展画屏道:“毫无办法才难受;若我当真听不惯谁说话,杀了就是,难受做甚么?因此任凭他们说去,仍然一点烦忧都没有,也算是八风不动罢。”
紫袖听着他的高论,一愣之后失声大笑,笑毕方道:“八风不动!明明说的是堪破虚妄,应当是离了贪嗔痴的;你既然不动,为甚么拿《寄展獠书》的时候又动了?”
展画屏一双眼睛深深看进夜色,沉声道:“利衰毁誉称讥苦,都不算甚么;唯独扛不过一个乐,七风不动八风动。”
紫袖心里突然狠狠一跳,热着脸道:“你从前像是全然无情,想不到你也会心生欢喜念头。”
“从前只当你年纪小瞎胡闹,那时才知道当真是情根深种,”展画屏把目光移到他脸上,“直到此时,无论如何都没变过。就像这夜里,一个人走得久了,有人叫你,始终叫个不停,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回应——管他是敌是友,是人是鬼……”
“谁是鬼了!”紫袖笑着捶他,又说,“那要是换了别人,也一直这样追着你,你也会一样回应罢?”
“没有别人。满大乾里找去,就一个笨瓜会做那种事。”展画屏说,“你看现在,世间这样大,人这样多,也不过是你跟我一起走。”
紫袖望着他身后茫茫荒野,头发被风吹起,拂在展画屏脸上。他忽然发觉,心里从前空缺的一块,如今都补上了。展画屏只是带走册子,没想到后来竟成了面对自己心意的一块基石;此后的举动,也都有了凭依。他回想着每一次见面,心底涌起层层欢喜的潮水。“我确信不疑,”他说,“你做的那些事,果然都是真心的。我还为这个发愁生气,殊不知你看过册子……你都明白。”
展画屏道:“每当见过你,再回去看那些话,都觉得不一样。一旦常见,更是可畏;时候越长,陷得越深。那时你跟兰泽走了之后,我本来不想去,还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只有这一个,谁不想留着。”
紫袖眼眶发热。展画屏懂他,即便在两人重逢之前。《寄展獠书》里头藏着泪也藏着笑,像他说的一样,相思太满,真情无遮。展画屏是不惯儿女情长的人,却一直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他也都在意着——方才在山洞里说了一句“我要你喜欢我”,他就来背这册子了。
原本有些莫名害怕,怕花有尽,怕没了武功,也怕他不喜欢自己了。可展画屏是一切畏惧的解药。
幽幽虫鸣衬得周遭更为阒寂。紫袖看着黑沉沉的夜,《寄展獠书》里的自己是孤单的,此刻两人的影子在明月清辉下那样清晰。他贴着展画屏的脸,想哭又想笑,闷闷地说:“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师父……这世间再没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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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展给徒弟上课的经文,出自《优婆塞戒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