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晓赵衷此时应身在宴饮,但只要在此处候着他回来,就能抓着机会与人单独谈谈了。
可赵贡八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临近天黑,他躺在软垫上睡着了,朦胧醒来时察觉到周围的昏暗,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想起他一声不吭地从宫宴上走开,还未与赵令究道一声,赵贡八急忙撑起身正欲离开,可殿门口突然传来两道脚步声。
一道陌生的声音道:“殿下,我们的人已经在路上埋伏好了,只要那柳昌踏上那条道,就有十足的把握,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另一人淡淡嗯了一声。
时隔许久不见,赵贡八还是一下就听出了赵衷的声音,出于躲藏的心虚,他胸膛里紧张地怦怦乱跳,他没出声,掩身躲在帘子后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你们两个,去把灯点上。”
“是。”
一名太监进了内殿,将灯一一点上,一转到西面的角落时,被落地帘上映出的一道人影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大叫出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外殿的男子听到叫声,立刻拔出束在腰间的长剑,朝内殿冲去,“什么人!”
赵贡八自知躲不住了,他刚一掀开帘子,锋利无比的剑刃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前,他甚至能感受得到,它若再往前半寸,便能划破他的皮肤。
赵贡八一动也不敢动,就差把手举到头顶做投降状,“我,我不是……”
刺客二字尚未说出口,那男子的持刀的手腕立刻被摁住,三皇子嗓音微冷,“蔡翀,把剑放下。”
直到那股带着杀意的逼仄感消失,赵贡八才稍稍放松了身子,他悄悄打量着面前的人,几月不见,他身形似乎又拔高了不少,眼眸覆着一层薄冰似的,又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赵衷了。
蔡翀注意到主子的情绪不对,料到此人身份不一般,立即收了剑,对殿内呆若木鸡的奴从和太监道:“都出去。”
“不必。”三皇子只道。
他目光从始至终都没转一下,盯着赵贡八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贡八挺了挺脊背,“我来看看你。”
三皇子沉默了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我们二人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就这么对我?”赵贡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亏得他还时常担忧他在宫内会不会被人欺负,能不能吃饱穿暖,真当是真心喂了狗吃。
他本想整夜赖在长信殿讨个说法,可三皇子却并没有与他解释的欲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差人将赵贡八给一路护送出宫。
自那一面过后,又是不知多久没见,赵贡八只觉得心寒,赵衷自入了宫当人了那劳什子的殿下,似乎就铁了心要与赵家撇清关系。
赵贡八后来寻张家临诉苦,张家临听闻此事,也不觉奇怪,还头头是道地给他分析起来:“男人么,可都是这个德行,任谁经历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性子都会变得骄傲,他啊,现在肯定是瞧不起你了,我劝你还是别做那些热脸贴冷屁股的蠢事,就算做了,他也不情愿搭理你的。”
赵贡八被这一番言论打击甚重,他觉得赵衷不应该是那样的人,他们一同长大,他从不攀附权贵,也从不做恃强凌弱、贬损他人之事。
赵贡八心里在意,连带回到赵府用晚膳时都心不在焉,他一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白菜,一边问对面的赵令究:“爹,他真的嫌我们了么?”
“别多想,好好用膳。”赵令究叹了口气,赵贡八夜里歇息得早,他并不知晓,其实在他熟睡的时候,有人时常悄悄跑来看他。
昔日的兄长说疏离就疏离了,赵贡八为此苦恼过一阵子,但他天性易忘,他只知晓赵衷进宫后的两年他们就见过几面,久到即便是从书院回到赵家他也想不起这个人。
直至后来某一天初冬下了场小雪,赵贡八蹲在自家庭园树下铲雪玩,树干是掉落的积雪在砸中他脑袋之际,被一柄伞及时遮挡了住,赵贡八一抬头,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至那以后赵衷忽然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两人见面的次数增多了,他甚至偶尔还会传书信让赵贡八进宫去探望他。
那时赵贡八心思也成熟了些,大致知晓也许是他爹口中所谓宫中局势有所稳定,或是赵衷已经在皇宫中站稳了脚跟。
可是很多时候,赵贡八看着站在眼前近在咫尺的人,他越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这人到底是从前沉默寡言的赵衷,还是如今手段高深的三皇子。
他有疑问憋闷在心中,以至于后来小憩时鼻尖传来一点痒意,他一睁眼便瞧见赵衷正靠近着他,抬手似想替他拂去被风吹动的帘子。
赵贡八下意识地躲闪了下。
那只探过来的手随之僵了下,故作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三皇子沉默片刻,“你怕我?”
赵贡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见赵衷转身,他张了张嘴伸手下意识地想挽留他,最后却只是僵在半空中,眼见着那人离开的背影。
赵衷回到空荡荡的长信殿,独自一人坐在殿中酌酒,他的副手蔡翀走上前来取过他手中的酒壶,“殿下,你一会儿还要去会见杨大人。”
见他垂眸微失神的模样,蔡翀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赵衷指尖微动,仍是不语,就在蔡翀以为他不会开口了时,就听见他低声询问:“蔡翀,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殿下居然是在为情爱之事困扰,蔡翀心下一惊,可殿下身边从未有过任何烟花女子的身影,只是这些时日有些频繁地回赵家,可赵家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小儿子。
“回殿下,没有。”
这个回答也在赵衷的意料之中,他没再多问什么,眉目带着一抹倦意,碾灭了桌角的熏香,起身朝内殿走去,“你去与杨政使传声口信,我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与他谈。”
蔡翀应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赵衷的背影,最后转身出了长信殿。
赵衷入了内殿,在床榻右侧的暗格里摸出几封泛黄的信纸。
他在案桌前坐下,将信纸缓缓展开,这些信是曾跟随在他母亲身边的忠将所写,他按照宣氏的意思,为赵衷安排好了后路,在宣氏自戕而亡后,义无反顾地跟人去了。
依照那人冷硬又谨慎的性子,在赵衷前去赵家之前便已将赵家上下查了个通透,其中甚至提到,希望他能够借助赵家的助力踏上高位,若赵家的亲生独子会造成阻碍,只消一声,便会有人暗中替他除去。
宣家余势尚存,皆在暗中为他待命,望其有朝一日能夺回权位,也切勿忘了生母自戕之仇。
信是很多年前的,那时赵贡八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他总喜欢跟在赵衷屁股后面,赵衷给他做了块口水巾绑在胸口前,但案桌上的书册还是落下一块块的口水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