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受着嘴唇上那双眼睛的游移,没有停下,辗转来到徐运墨眉间,轻轻吻。
“想去吗?”
徐运墨长久地沉默,直到夏天梁吻散那个眉宇中间打出的结。他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去。”
“……你真的舍得?”
“不舍得,”夏天梁说得很诚实,“所以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这时候大家就该互相体谅。再讲了,你又不是去读一辈子,半年多,我们眨两下眼就过去了。”
哪有这么简单,徐运墨对他的乐观一点也不买账,揽住夏天梁的腰没放开,“我去那边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夏天梁勾住他头发玩了一会,“师父今天和我讲,叫我关店之后去崇明陪他。他说我在外面待了那么久,都不管他,太不像话了,正好这段时间空下来,可以回去尽尽孝道。”
那是吴晓萍的体恤,两年来,日夜不停的夏天梁确实需要一些休息。徐运墨听完,短促地哼一声,“然后呢?天天怎么说?”
啊,讲到这个,夏天梁感慨,“我要重新做一下规划。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发觉,天天存在的意义或许比我的初衷要重要许多。原本我开这家店,是想自己有一个家。很幸运,因为你,因为辛爱路,我拥有了。但同样的,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家不再完全属于我。好多人进来、留下,又离开,即使只是停靠一会,对他们来说,天天也是不可替代的。”
他叹一声,“这样一个地方,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所以等辛爱路改造完,我会争取重开。”
很夏天梁的想法,徐运墨没有异议。明知是冷静的选择,是他们达成珍贵的相同认知后一致做出的决定,徐运墨却头一回因为这种理智而感到慌张,只得抱紧夏天梁,像小孩不愿放开珍爱的玩具,也像迁徙前的候鸟眷恋枝头不愿飞走。
“那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出问题怎么办?”
以前的徐运墨从不做假设,假定未来如何如何不是他的作风。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做个空想主义者,尝试用虚拟的如果换取安心。
以前的夏天梁会隐藏心意,讲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抚对方。然而此时此刻,他选择用实话作答,哪怕这样会让他们迎来阵痛。
“不是如果,有些困难一定会发生,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只不过,夏天梁揪住徐运墨耳朵,“允许小小地吵一下架,但绝对不能说分手。”
这俩字早被徐运墨从自己那本汉语词典里删除,现在是时候轮到夏天梁来删他的那本。徐运墨伸手,做与恋人同样的动作,“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戒烟,绝对不能松懈。”
夏天梁笑起来,他就是喜欢徐运墨的这份严格,“嗯,个么我们还要想点办法,让你远程也能监督我。”
问题一抛出去,徐运墨真的开始想了,仔细盘算的时候,夏天梁贴上来,他顺势将对方抱进怀里。
额头抵着额头,很多办法要考虑,他们一时寂静不语。
两个人,只有感情是不够的。爱的关卡无法独自去闯,有些时候,挑战者们还需要一些时机,一点运气。
而窗外的夜更深。
辛爱路即将陷入沉睡。60天的征询期正式结束,安置在遇缘邨门口的那个倒计时不日就会撤走。
红色版面已成空落落的一片。距离签约完成还有几天的那道划线空格,如今没有数字,不知哪家小孩放暑假过来,悄摸摸画了两笔,左看是张笑脸,右看却仿佛在哭,活生生搞成一幅四不像。
从第一天开始,谁也不会想到,原来这六十天的倒计时不止属于辛爱路,更是属于生命、积怨以及一些决定,它们的来与去都是那样匆匆。
最后一日,王伯伯拎着保温瓶,坐到倒计时的下面。
他将拐杖搁到一边,望着眼前这条马路,嘴唇张开,好像提了一个问题。
辛爱路始终安静,老头子静悄悄地看着,也不要求获得什么回答。
王伯伯。小谢来找,说最后一户的签约文件今天刚刚提交上去。老头子反应慢半拍,迟迟才噢了一声,跟着从保温瓶倒出绿豆汤,说小谢,你来。
小谢拖过旁边的板凳坐下。冰镇绿豆汤喝起来透心凉,他小口小口地啜着,不多言语。
王伯伯也舀一碗,却不喝,拿在手里。
“真快啊,”他低头,细细琢磨着,“我哪能觉得,六岁那年,我一个皮球踢进对面人家窗户,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怎么一眨眼,就过了六十年?”
说完自己也不信,嫌弃地切一声,“吓人哦,六十年!半个多世纪,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
小谢喉咙发出些许声音,听不真切,王伯伯也不追问,继续道:
“遇缘邨刮风下雨,这里漏那里堵的,我老早见了,总是要去街道那边闹。美丽家园只改表皮,根本不够,我追着问什么时候能给辛爱社区拨款,好好休整一下。每一趟过去,我都要讲,和念经一样,街道那几个领导看到我就头大,所以我觉得,我肯定是最想辛爱路变好的那个人。
碗里有几块冰块悠悠漂浮着,他晃一晃,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为什么到要拆掉了,我是一点点,一点点都不舍得。这个总是漏水的破角落,那个墙上被助动车撞出的瘪堂,我真的,我都不想变。明明晓得不好,明明倪阿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的,我还是想要永远保持老样子——哎,搞不懂,人真是怪得要命呀。”
对面的年轻人没有出声,闷头吃着绿豆汤,几滴眼泪掉进去,甜汤都变咸。
一老一少坐了半天,直到身后的背影融为一体,绿豆汤也喝到见底。王伯伯收好保温瓶,挥挥手,让小谢回办公室去。
“侬呢?”小谢问。
“再去看看。”
留下这句,王伯伯拄着拐杖往回走。遇缘邨的弄堂长,他也走得慢,时不时左右张望,不知道是否心里有恨。恨的是自己不再矫健,无法多留下两步,也恨这双眼睛太过衰老,比不上复印机,无法一比一留存眼前所有景象。
年近古稀的背影逐步远去,变小,变淡。小谢眼前早已模糊,只听见弄堂尽头传来王伯伯长长的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好……也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