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过之处,尸魇与怨气俱化为黑烟,为他所吸收。
他走得很稳,但越来越慢。
随着深入河底,光线越来越暗,他的身体没入黑暗之中,从最前端开始融化扭曲……
越靠近尸魇中心,他越无法维持自己的形态。
他像是一个空置的器具,那些痛苦的情绪和回忆拥挤着丶蜂涌进他的身体。
自他被困长阳河底以来,天下怨气尸魇都向此地汇集。
这里的怨气为他所吞噬,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水,中央忽然少了,四周的水自然会流向缺失的地方。
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後天的地脉回路,叫此地成为了怨气集散之所。
“呃……”封槐咬牙泄出一声痛哼。
他的身体开始崩坏,无数杂乱的声音和记忆在神识里爆开,他步伐开始摇晃,视线模糊扭曲。
他有的时候清醒点,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在此地做什麽;有的时候混乱,以为自己真是那甲乙丙丁某某人——
“阿遥阿遥,同我去南方吧,北地战乱起来了,我要南下谋份营生,你同我走吧。”
走什麽走,南下千里路,两条腿能走到麽,落得个双双为山匪所杀,抛尸荒野。
“郎君!君既已去,妾岂独留?妾去也……”
傻子,哪有奈何桥让你相逢,在这投河之处兜兜转转。
“好黑啊丶小治哥哥,咱们要躲到什麽时候?等爹娘来喊我们……你出去看看?好,那我乖乖的。”
小治哥哥,怎麽还不回来……我好饿。
好饿啊,哥哥。
他的肚子丶身体都在叫嚣着饥饿,无论吃下多少都无法被满足——他好不容易忘记了这种感觉,忘记了餍足的感觉,习惯了饥饿。
封槐恍惚地捂住肚子。
过了一会,继续慢慢往前。
他在夹缝里,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
他小时候仗着自己不会死,做事胆大毫无畏惧,有时候滚了一身伤都不见得能发现——太平常了,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而少年封无为不大限制他做什麽,是放养型的不熟练家长。
偶尔一天都没见到人,封无为才後知後觉,哦,自己捡的小孩又不知道去哪了,找找去吧。
大部分时候封槐会自己乖乖回家,不会在外超过两天,于是封无为也就习惯了。
像养了一只猫儿,有时候就在院子里懒洋洋睡觉,有时候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然後在晚饭时间悠悠回来。
极少的时候,封无为晚上也没见到他,给他留了饭,冷了个彻底。
封无为在喝完第三杯茶的时候,放下杯子,拿上刀走了出去。最後在後山的悬崖下找到了摔下去的封槐。
封槐挂在枯树根上,一只手抓着树根,摇来晃去,听到声响擡头,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起来,惊喜道:“哥?”
封无为站在悬崖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凌乱的头发,破破烂烂的衣服和露出的伤口,最後是他的笑脸,只觉得手有些痒,想把人抓回去揍一顿。
封槐乐滋滋被他哥用一根麻绳套上去,刚一爬起来,腿脚一软,就摔倒在地,他懵了一会,抓着封无为裤腿,委屈道:“脚好像麻了……等我缓一会。”
封无为抽自己腿,没抽动,封槐已经不怎麽要脸地抱着他的小腿,靠着休息起来。
“……起来。”封无为道。
封槐变本加厉把脸贴上去,贴在他哥腿上,闷声道:“不。”
封无为听出了点什麽,把软面条一样的封槐单手捞起来,掀开他裤子下摆,果然看见了血色的斑驳,他伸手一摸,脸色沉下去:“腿断了。”
封槐一愣,偷偷看封无为脸色,过了会笑嘻嘻道:“我说为什麽使不上劲……原来是摔断了,那只能麻烦哥哥背我回去啦。”
他还想说什麽,但是封无为一直没说话。
这叫他有些惴惴地擡头去看,恰和看着他的封无为对上视线——那一双沉静的眼睛,盛着他看不大懂的情绪,似怒似气,却又不尽然。
恐怕连封无为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封槐却像是天然的丶敏锐野兽,嗅到了那一丝端倪,被人所爱的端倪。
也是那一刻,他仿佛突然恢复了对疼痛的所有感知,即便是很小的伤口和疼痛。
封无为见他嬉皮笑脸,腾地升起莫名的火气,又一次手痒,正要冷声发作:“笑什……”
却被打断了。
小孩带着笑,把冰凉凉的丶柔软苍白的脸贴在他手心,隔着绷带,眼泪滚过他指节,落到地上,消失了。
那笑容也在他的掌心里消失了,变成向下的弧度和轻微得仿佛风吹的颤抖。
封槐此时尚不懂爱,却天然地抓住了这端倪。
他从这一刻起,学会了通过疼痛丶示弱丶伤害,来获取所需要的关注。
他後来为此做了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疯事,逐渐忘记了,最初叫他突然打通心窍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