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沈卿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余微微的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你困吗?”余微微抬起头在他有些胡渣的下巴上蹭了蹭,像只慵懒的小猫。
“还好,你怎么还不睡?”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
“古代有一位年轻公子,他的父亲除了有一位正妻,还有两位妾室,他既不是家中长子,也不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他跟母亲在家里受尽了冷眼,母亲积劳成疾,含恨而终。从此这位公子便一心求取功名,并暗自发誓,此生与父亲死生不再相见。后来,父亲病重去世,他在父亲入土后才知晓此事,他告假回乡,在父亲坟前泣不成声。”
沈卿辰静静地听着,没有只言片语,黑暗中余微微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这位公子在父亲在世时避而不见,待父亲去世后却痛哭流涕,你道为何?”
“为什么?”
“因为他恨的不是父亲这个人,而是恨父亲对他跟他母亲所做的错事,究其根本,他对父亲不是恨,是爱而不得,他觉得父亲天生应该爱他,爱他的母亲,可父亲却亏欠了他们,这才是他心里的痛和恨,但再痛再恨,在生离死别面前也可一笔勾销了,天人永别的痛苦会抵消所有的爱恨情仇,他发现,他自此再没有父亲了,他连恨都无所归依,徒留遗憾。”
余微微抱着沈卿辰,感受得到他身体的僵直,她知道,他听进去了。
“陈老师说,你爸爸癌症晚期,时日不多了,去看看他吧,南京离得不远,明天早上我陪你一起去,开车很快能到的。”
沈卿辰默默了良久,久到余微微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说:“好。”
白露湿青苔
沈卿辰的父亲已经离开医院回到家中,是他自己的意思,时至今日,与其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徒劳的治疗上,不如在家人身边,好过在冰冷的病房走向人生的终场。
沈卿辰在门口踟蹰了许久,不敢扣门。
余微微静静地陪着,等他做好心理建设才去按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看见他们先是一愣,后又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小辰?你爸爸天天念叨着你,终于把你盼来了,快进来,进来。”
沈卿辰面无表情,余微微向妇人点了点头,便被沈卿辰拉着一同往屋内走。
里间的屋子光线明亮,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床榻上,沈卿辰的父亲闭目躺着,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身躯早已骨瘦如柴。
记忆中那个身姿挺拔,谈笑风生的父亲早已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这风烛残年的躯壳刺痛了他的眼,让他不忍直视。
余微微轻轻去触碰沈卿辰的手臂,是无声的宽慰,也是鼓励。
妇人也跟着进了屋,放下手中的汤碗,俯下身子,轻声唤沈卿辰的父亲。
“老沈,你醒醒,你看看谁来了?”
连着唤了好几声,沈卿辰的父亲才缓缓睁开眼睛,那眼神疲惫又空洞,在床前环视了一圈,直到看清楚床尾处站着的人,眼里才终于有了一些些光彩。
“小……辰。”
“是呀”,妇人面露喜色,连声音都是哽咽的,“小辰来看你了。”
沈卿辰的父亲几乎已经发不出清楚的声音,也只有床头日夜陪伴的人,才能靠嘴型揣度他的意思。
他想起身,可能是想靠得近一点,好看清楚自己的儿子,奈何病体残躯,连抬起手都要费一番力气。
妇人看着沈卿辰,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你可以走近一点吗?你爸爸想看看你。”
沈卿辰身体僵直,屏息而立,双唇紧抿,情绪奔涌,挣扎的内心最终还是以妥协收场,向那十五年亲密的父子时光妥协,承认自己的恨是爱而不得。
沈卿辰往前走了两步,拿起床前凳子上的汤碗,“我来。”
妇人迟疑了一下,后又立刻起身,把床前的位置让给沈卿辰。
一室的安宁,仿佛针落下都能听见声音。
沈卿辰一勺一勺地喂,父亲一口一口地喝,三分进了嘴里,七分流到了外面,沈卿辰再用纸巾一点点擦掉。
一碗未喝尽,父亲伸出干枯微凉的手去拍了拍沈卿辰的,沈卿辰抬眼向父亲看去,正好看到那形销骨立的脸庞上流淌过一行热泪。
余微微目睹这一幕,一时感慨万千,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们离开时,妇人从家中拿了一个沉沉的袋子追了出来。
“这是……你父亲十多年前给你买的,他说这是你托他找的珍藏版,这么多年,他一直想亲手交给你。我知道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你跟你的母亲,这么多年,我无儿无女,也算是因果报应。谢谢你今天来看他,帮他了了最后一桩心愿。”
沈卿辰接过袋子,牵着余微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晚饭过后,余微微从厨房出来,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厚厚的一套《三国演义》,去房间找沈卿辰。
他正背着身临窗而立,在昏暗的光影下看起来孤单又落寞。
余微微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语气轻轻柔柔的。
“在想什么?”
“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以前跟失忆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现在竟然全跟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在脑子里过。”
“那很好啊,说明你把丢失的那部分自己找回来了,现在,你就是一个完整的你了。”
沈卿辰的父亲到底没有抵得过病魔的摧残,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了,所幸临终前心愿得偿,走的也算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