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归鹤不由想起中秋宴的时候,叶琛的生父容津岸,用苏词和柳词嘲讽挖苦他,将他驳得颜面扫地,几乎无处遁形。
与叶琛再论,这稚童虽只有六岁,然满腹经纶,佟归鹤半点不敢轻视。
两人初谈及“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①”和“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②”,各自感叹不太应景,又说到“江阔云低丶断雁叫西风③”的凄凉哀婉;
而提到诗仙的那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④”之描写眼前的壮观景象恰到好处时,佟归鹤忽然想到了什麽。
“明日,行船将路过太平府当涂县。诗仙一生遍游天下,曾七次游历当涂,晚年更是定居于此,传闻他後来采石矶醉酒捞月,诗魂长眠。⑤”
说到这些,佟归鹤胸中的郁闷扫空大半,浪漫激荡,“容安不若与我一并在当涂下船,好生游历一番,拜访诗仙墓冢?”
叶琛欣然应允。
但谁知,刚刚下船登上码头,遥遥便望见了另一个故人。
“七叔叔!”叶琛眼尖,一下看见,脆生生地喊。
奚子瑜听到熟悉的童声,心下一动,不可置信地回头,见叶琛平平安安地坐在一个脸熟的青年怀里,立马喜出望外。
接近三个月以前,他离开东流,外出经商办事。
这两年他变了不少,愈发一门心思扑在经营生意上,这次也并不例外。原本按照计划,他还要大约两个月才能归家,谁知某一日,有相识之人自东流来,告诉他他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丶下落不明,他留在家中照料的妻子梅若雪遍寻无门。
奚子瑜原本只是有些担忧,但看到来人怀中的画像,登时如同五雷轰顶,抽干了所有的精气。
叶琛……叶琛丢了!
叶琛怎麽会丢了呢?叶琛是薇薇的命,薇薇会如何?
奚子瑜再也找不回半点的理智,就算手中即将谈成的生意价值万金,他也毫不留情丢下,马不停蹄往东流回赶。
他根本不敢想象又忍不住想象,失去了叶琛的薇薇会怎样崩溃绝望……
会,会需要他吗?
奚子瑜的心快要急得烧起来了,几乎是披星戴月赶路,谁知道竟然会在当涂的渡口,巧遇平安无事的叶琛。
他大跨步走过去,馀光打量着那个抱着叶琛的青年,心头却莫名飘起来一丝酸酸的丶不舒服的感觉。
同时,叶琛也从佟归鹤的怀里跳了下来,等到奚子瑜过来的时候,他正好站在了两个男人中间。
不知道为什麽,叶琛总觉得他们之间来往着敌意,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觉得自己在乱想。
“七爷,”佟归鹤当然认得来人是谁,自己脸上的伤痕青紫犹在,他略略施了个礼:
“一路风尘仆仆,竟也他乡遇故知,在下佟归鹤,见过七爷。”
这个时候,奚子瑜已经想起来,面前的青年,是叶采薇在青莲书院的学生。
尽管当初是他费尽心思保举叶采薇到青莲书院任教,但成功之後,他就很少再踏足书院。
一来,是因为他的身份在东流县上下人尽皆知,担心自己去多了书院对叶采薇的声誉有损;二来是叶采薇的孩子叶琛就在他的别院里养着,想要见到她,他大可以回别院去见,不必专程出县城上书院,费时费力。
偶尔有几次,他上山看望书院的山长,顺便探了探叶采薇,每一次,都能看到这位名叫佟归鹤的学子的身影,目光追着叶采薇不放。
男人最了解男人在琢磨些什麽。
但棘手的是,这个佟归鹤,竟然与容津岸生得有几分相似,让他更加难以忽略。
奚子瑜对叶琛亲切地笑,蹲下来,等叶琛扑到他怀里,再十分熟稔地抱起来,转头,对佟归鹤淡淡:
“佟公子秋闱结束,自应天回来?路上,可是遇到匪寇?”
佟归鹤知道奚子瑜指的是自己脸上的伤,猜想他应当对舞弊案一事毫不知情,便捡要紧的简单说了。
叶琛感知两人之间不太友善的气氛,只略略补充了几句,卖个口乖,赶紧揭过这件大事。
奚子瑜也懒得跟佟归鹤深说,一心同叶琛说笑,父子一般亲昵,倒也不再说下文。
此时已近黄昏,两大一小并着奚子瑜带的心腹仆从入了当涂县城,找了间最好的客栈住下。
叶琛从省事起就与奚子瑜亲厚,自然与他同住一间房。入夜後,奚子瑜心疼叶琛数日的提心吊胆颠沛流离,虽然从没有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洗漱过,却亲自为叶琛洗漱,又耐心将他哄睡着。
奚子瑜在床头默默凝了叶琛一会儿,披衣,将房门轻轻关好,然後敲响了隔壁佟归鹤的房门。
此时的佟归鹤正倚在窗前发呆,听到声响去开门。
“七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麽晚,不知找佟某有何贵干?”察觉到奚子瑜不善的目光,佟归鹤的语气也是不善的。
“找你,自然是有要事。”奚子瑜回答。
容津岸与奚子瑜是在国子监入学时便一见如故,成为挚友。
容津岸出身寒门,奚子瑜则是宰辅之後,家中更是百年望族。
而相比于容津岸的清冷矜贵,奚子瑜本人则完全不同。
他的皮肤不够白,但五官是挑不出错的英俊,却英俊得颇为直白甚至裸。露。他的气质温润又圆滑,一双难得的桃花眼炯然有神,无论是在看谁,都是那样深情似海的目光,无论男女,很难不让人心旌摇曳。
当年他与容津岸同届国子监丶同届科举,在殿试中得了二甲,被赐进士出身,也顺利通过朝考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後任编修,前途无量,但同年底便辞去官职,告别待了三年的京城,回到家乡东流,继承家业。
几年的商海沉浮,奚子瑜身上最後那点从象牙塔里带出来的书生意气早已消逝殆尽,除了更添圆滑世故之外,又更外添了一层难以捉摸的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