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恶紫夺朱(四)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
此话一出,就连见惯了赵明州惊人之举的罗明受都露出了瞠目之色,但那刚刚睁大的眼睛与骤然扬起的双眉,都在桐君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的一瞬而烟消云散了。不过,罗明受有人看管着,不少新兵还是忘记了自家长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啊”了一声。校场之上,顿起蛙声一片。
赵明州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等着衆人惊叹完,方道:“所以,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家中独子独女的,出列!”
绾绾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女兵,同自己的逃人身份不一样,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那女兵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接绾绾的目光,而是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小罗……”绾绾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对方,“阿姊下令了。”
女兵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警告般的“嘘”声。
绾绾咽了口唾沫,闭紧了嘴,从未像今日这般庆幸自己逃人的身份。
整个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倒是有几名李成栋部南珠营的将士们一脸迷茫地站了出来。
赵明州点了点头,继续道:“家中老婆有身孕的,出列!”
又有几名李成栋部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
罗明受气不打一出来,回头恶狠狠地就朝李成栋部南珠营的方向瞪了过去。桐君几乎是硬生生把他脑袋扳了回来,训斥道:“多大人了,你管别人干什麽,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罗明受心里替明州委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给他们脸了是吧,明明知道阿姊这趟九死一生,还巴巴儿地出列呢!怕死别当兵啊!有没有点儿觉悟!”
桐君本来紧簇的眉头骤然舒展开,嘴角勾起,笑着嘲道:“哟,这话说的,你刚来的时候觉悟还不如人家呢,净厕君!”
罗明受一听这外号儿,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人……不都得学习嘛,我这也是成长了,要不你能看上我?”
这下,脸红的成了桐君。
二人的窃窃私语压得很低,可心直口快的海寇们却没有那麽讲礼数,若不是有长官们盯着,只怕拳头就要招呼到那些出列的人头上。
“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的,出列!”
“年岁未及弱冠的,出列!”
“书院新生,出列!”
闻言,绾绾嘴唇向下一撇,慌忙低下了头。一旁的小罗这时候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学着绾绾方才的样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少女的小腹:“诶,将军喊你呢!”
绾绾别着小花儿的脑袋差点儿钻到地缝里,她双手合十,低声告饶道:“我错了还不行嘛,咱俩谁也别出卖谁哈!”
小罗龇牙乐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赵明州在点兵台上费劲巴力喊了半天的“出列”,最终也只有李成栋部的几十人站了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扬声道:“各营长,把自家符合标准的战士点出来!”
这下可好,各营营长一哄而上去队列里抓人,士兵们有的掉头就跑,有的拼命抵抗,还有的反推着营长出列,嗷嗷叫着:“你媳妇不也怀孕了吗!”原本纹丝不动的整齐队列闹成了一锅粥,倒衬得李成栋部安静的可怕。而那些本已老老实实出列的战士,更是满脸通红,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
一个汉子被自己营长逼急了,掉头就往点兵台上冲,一边跑一边嚷:“赵将军,俺不是孬种!俺要跟着你打仗!”
这带着哭腔的一嗓子似乎把所有人都炸醒了,营长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战士们停住了奋力的反抗,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点兵台上的赵明州。不知什麽时候,那些本已出列的李成栋部士兵,又悄无声息地挤回了自己的队列。
赵明州只觉喉咙有些堵,刚欲开口,却闻听一声清亮亮的女声:“火枪营,出列!”
红旗猎猎招展,在数百人簇新的盔甲上留下赤红色的倒影,赵明州擡眸,看向这支自己全力打造的火枪队伍。
队伍的营长是赵明州手下最得力的探马,李成栋部围城之时,便是她孤身敌後,探出了对方的虚实。
“火枪营全体官军点选完毕,家中独子独女者十人,家中妻室有身孕者二十三人,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者五十八人,年未及弱冠者十六人,考入书院者三人。火枪营全体愿下军令状,战则并肩而立;行则携手同路;困则相扶相济,无分男女丶贵贱丶强弱,皆为同袍,俱为手足!故,火枪营全体,请战泉州!”名叫李攀的女营长高高地昂起头,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南珠营全体,请战泉州!”
衆人倏地回头,将目光直直地盯在李成栋部的将士们身上。最初的忐忑从他们的脸上涤荡而去,剩下的只有因激愤和耻辱而微红的眼睛,和因为咬紧牙关而紧紧抿起的唇。
这是整场点兵中一言不发的李成栋,说出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一抹明亮的笑意跃上赵明州的嘴角,如同清晨平静的湖面陡然跳出的一尾金鲤。
“好!火枪营丶南珠营全体都有!今日未时,出发泉州!”
“不是,凭什麽啊!”赵明州军令一下,罗明受差点儿蹦起来,“带火枪营也就罢了,带李成栋是几个意思啊!”
他强力压抑着自己不甘的声音,火气拘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憋得他直咳嗽。
一旁的桐君倒是冷静得多,她微微低垂着头,面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军令如山,明州说什麽便是是什麽。”
罗明受哪里肯依,满脸委屈地伸手往南珠营那边一指:“桐君,咱们说实话,我打仗还不及他吗!”
桐君往李成栋那边扫了扫,那曾经不死不休的仇敌,此刻面上静重如山。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听明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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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州!你几个意思!”桐君柳眉倒竖,堵住了赵明州回去的路。
明州心里猛地一跳,她知道桐君的习惯,但凡直呼大名了,她必有灾殃。还没想好怎麽回应,脸上的笑容就先堆了起来:“这话怎麽说的啊,我的好桐君?”
“你还好意思问我!?咱俩形影不离多久了,以前多难的日子我都陪你过来了,我说过一句苦一句累吗?你倒好,这次这麽难打的仗,你不带我?你不带罗明受也就罢了,你跟我商量了吗你就不带我!你凭什麽不带我……”极致的愤怒过後就是难抑的委屈,桐君的脸哆嗦了一下,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她同罗明受一样,在校场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儿。可她万事以明州为重,绝不会在衆人面前驳她的面子。可私下里寂静无人,这烧灼得她五脏六腑都憋闷的戾气便肆无忌惮得发作出来。
明州心里一颤,伸手拉住了桐君气冲冲抹泪的手,轻声道:“五月初四。”
桐君的眼睛倏地睁大,滚落到一半的泪珠也似乎在瞬间凝结了。
“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已经够内疚了。我这朋友,还没混蛋到要将你们夫妻俩都拖到战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