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恶紫夺朱(十四)天谴……这就是我的……
三枚子弹激射而出,一枪正中孔有德的左肩,一枪擦着他的左肋飞了出去,最後一枪打中了他的耳廓,将半只耳朵打碎了,只馀半截血肉模糊的组织。孔有德熊罴般地身躯也被三眼铳打得翻下马去。
李攀见事成,双眸一亮,就想扑上前试探孔有德的鼻息。然而,孔有德的手下亦不是吃素的,刀光剑影若一张巨网,将孔有德稳稳拢在後面,李攀再难接近。无奈,李攀只得迅速撤回到明州军把持的阵地上。
孔有德只觉浑身剧痛,整个左臂已然没有了知觉。他竭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面目肿胀,双眼只馀一条缝隙尚可视物。
“王爷,王爷!”参将的声音远隔云端,孔有德过了好久方才听清。
他口中含混的咕哝了一声,权作回应。
“您的肩膀中枪了,必须要马上处理。”
孔有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猛地一挥,紧紧握住了参将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战事如何了?”孔有德一字一顿地费力问着。
参将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雨已经停了,咱们的人数优势已经消耗殆尽,军心不稳……”参将的浓眉紧紧蹙着,似乎拼尽全力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不仅如此,城南的粮仓燃起了大火,已经派人去救了,可是……可是火势太大,几乎没有扑灭的可能。”
孔有德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王爷!”参将大惊,赶紧俯身欲扶。
孔有德急火攻心,这一口血吐出来头脑却清明了不少。他始终不肯松开参将的手,低声吩咐道:“泉州……泉州只怕是守不住了。你去……带公子和小姐走。”
参将倏地睁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孔有德惨白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那……那夫人和几位姨娘呢?”
孔有德果决地在颈部做出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参将心下惨然,应声离去。
***
战场之上,明州军士气大振。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领,大名鼎鼎的定南王孔有德被自家营长打翻马下,生死未卜,自然士气如虹。而赵明州和李成栋部也在大雨落下之时加入战局,对孔有德部形成合围之势,胜负几乎就在呼吸之间。
突然,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垂垂老矣的怒喝。
“赵明州!你连你情郎的命都不顾了吗!”
那狰狞而阴冷的声线,如同隐在草丛中的蛇,在赵明州毫无防备之际,倏地窜出,攀上了她的脊背。赵明州浑身僵了一下,猛然擡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楼。
只见有数名兵士正七手八脚地搬动着什麽,赵明州凝神细看,方才分辨出那竟然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人被长长的绳索垂挂而下,悬在城门的上方。
“你好好看看,这是谁!”似乎唯恐赵明州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谢三宾大声提醒道。
赵明州当然知道那是谁,但她却久久不敢承认。
他实在是太瘦了,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躯空若无物,在城门上方若一只坠落的白鸟,随着冷风轻轻摆荡。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赤着足在褴褛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得近乎透明。他背对着赵明州,在绳索的拉扯下缓缓向着衆人的方向旋转着。
赵明州只觉胸口一阵浊气骤然上涌,挤压着她冰冷的肺部,无法呼吸。
“你想做什麽!”一阵陌生而嘶哑的声音从赵明州的喉间发出,她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嗓音。
“做什麽!?谢某才该问问你想做什麽!”谢三宾踮起脚尖,声嘶力竭地朝着城楼下的衆人喊道,“明朝气数已尽,唯有大清乃天命所归!赵明州,你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追随你的人,也都不得善终!”
赵明州只觉热血在太阳穴上的青筋中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她攥紧双拳,死死盯着那城楼上缓慢旋转的绳索,妄图从那安静虚弱的背影里找寻一丝生机。
——他还活着吗?
——华公子……
——天谴……这就是我的天谴吗……
“不对——”赵明州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谢三宾没有听清,向前倾了倾身子,大声道:“赵明州,你可是怕了!”
“我说你说的不对——”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向死而生的红,“若官吏贪墨压榨,便反官吏;若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赵明州昂起头,眼角莹然有光,“哪有什麽天命!百姓就是天命!”
整个战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明州的脸上逡巡。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平凡的五官里却泛起无人可挡的滔天巨浪,将世间万物裹挟着冲向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没有刀,便炼骨淬血成名刃;没有路,便披荆斩棘出坦途;没有命,便摧天折地夺神祇;没有希望,便燃心为灯照衆生!
这时,那牵扯着所有人心神的绳索终于缓缓转到了赵明州的方向,越过战场之上的万千人群,赵明州怔怔地看向那张熟悉的,温润如玉的脸。
他依旧是初见那日的翩翩公子,白流苏树碎银子般地花朵簌簌落了他一身,如雪似云。他擡起头,冲着满身狼狈的她展颜而笑,比那璀璨的花树还要好看。
回忆中被阳光氤氲了轮廓的身影,和此刻垂挂在城楼下伤痕累累的躯体重合,华夏拼尽最後的力气,微微擡头,向赵明州看去。
惨白的唇角轻轻上扬,泛起一丝温柔至极的笑纹。如同白梅落在细雪之上,投下鸽灰色的阴影,这虚弱的笑容,绽放在华夏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的面容之上,让赵明州不由一怔,紧接着,她也像华夏一样,凄然而笑。
“赵明州,无论你多麽巧舌如簧,你应该还记得你此番来泉州所为何事吧?”谢三宾的脸上狞起一股尖酸的刻薄:“若你能自戕于城楼之下,我自会留你的情郎一条小命。”
赵明州正欲开口,却见华夏突然轻轻阖上了眼睛,下一瞬,一支利箭从城楼下的阴影中折射而来,狠狠钉在悬吊着华夏的绳索上。那雪白的身影,晃了晃,倏然向地面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