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谋
阿毛和衆多人牲从盘龙城被运到了大祭司元觋的骨作坊,阿毛的头脑灵活,身手灵敏,又有子钰亲自抓捕的传说在身上,引起了元觋的注意,选在身边做些粗活。
阿毛起初是很不情愿的,这不过是这些强盗让自己在临死前卖卖力气罢了,骨作坊供奉着皇穹宇相信的守护神,阿毛要为他们清理落尘,他经常吐些老痰,混些粪便在里面,在装模作样用抹布抹在这些神像的身上,让这些坏人的神不要再保佑他们。
阿毛经历了这一切,心里明白,绝不会有什麽大罗神仙来拯救自己和其他苦命的人牲,满天神佛高高在上个个清静无为丶不昧诸缘,不主动做事,不沾染因果,自己和其他人牲的命只能自己拯救。
骨作坊沿袭了祭祀家族的风格,四处饰以巨大的浮雕,巨幅的史诗壁画以及巨鼎上的铭文,阿毛也要负责擦洗,他虽不明白这些图画和文字,但能看出有许多带有人名的地方都有人为破坏的痕迹,慢慢他了解到,被抹去的自然是皇穹宇的叛徒,如亚丑之流,当然皇穹宇巨大的谱系网是他绝不感兴趣的。
作为唯一能自由行走出入的人牲,他的待遇十分特别,除了人牲,其他人似乎都对他视而不见,他像一个将死的幽灵短暂的漂浮在骨作坊,没有人会觉得他能做出什麽事情危害到皇穹宇。
骨作坊内有屠宰场,阿毛有时候会被杂役派去拣选骨料,成人的腿骨整整齐齐捆扎在一起,虽然这个活又苦又累又脏,可却是接触皇穹宇祭祀秘密的难得机会,在拣选中,人们之间的交谈,屠杀的祭品,对应的礼仪,陛下的所求,宫廷诸多秘闻,毫不避讳,阿毛听了许多,可一直苦于力量太过弱小,毫无外援,知道了也没有用武之地。
大祭祀骨作坊,那麽多的人牲,家畜,在无休无止的宴席中被屠杀,院中泥土在无数鲜血的浇灌下变得淤软乌黑,骨骸内脏遍地,家奴不得不手举淋着油脂的火把驱赶秃鹫,以免他们琢出宾客的眼珠。
终于在日复一日等死的煎熬中,阿毛看到了几个生面孔,他不知道这些是什麽人,但明白他们只是拿钱办事的人,并不属于皇穹宇。阿毛借着他们休息的机会混在他们身边,他们对阿毛知道的秘密很感兴趣,这些秘密若拿出去卖恐怕阿毛都能做个大富翁,可他只是个人牲,小命都不保,这些陌生人最後同阿毛约定偷出皇穹宇丶盘龙城和骨作坊的舆图,阿毛盘算着自己的事情,一一应允了。
皇穹宇的贵族们喜欢敞厦,强大让他们自信又麻木,而黄金家族的倒悬城堡和大祭司的骨作坊,是天下地形最为复杂的地方,黄金家族的大内总管历代都兼任着皇穹宇的大司空,专司兴建宫殿,有着最完备的地形图纸,而同样掌握这一秘密的就是擅长五行风水的祭祀家族,两个家族互为掣肘。祭祀家族世袭专门给朝廷丶贵族家管理书籍辛秘丶算卦占卜。阿毛在元觋身边有机会见到大量秘辛,他们从未把阿毛当人看,似乎就像一个骡子一头牛,能干活,但没有常人的智力。
阿毛一有机会便会去看图舆,他没有受过书画的技能培训,以前也最多是在地上画画捕猎的地形,复杂的图舆,他看了许久也记了许久。舆图以皇穹宇为中心,皇穹宇是王城,王城中有天宫阙是陛下和群妃的住处,黄金家族的盘龙城和祭祀家族的骨作坊一右一左拱卫着皇穹宇。盘龙城以东比较大的城邦便是毕地,毕地连着博望学宫,但博望学宫并不在舆图界内,只是寥寥一笔,没有明确的地形。
祭祀家族的骨作坊以西是祭祀家族的祖地,日林仙府,幅员辽阔,有神药数千种,传说有一种仙人镜,光明莹彻,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古书上说“人若有疾,辄照其形,遂知疾起何腑脏,即采神药饵之,无不愈”。因着地大养人,很多王室贵族都在日林仙府有别院。
日林仙府在往西,有一个叫作鹿骨镇的地方,是雇佣军的老巢,一块广大的无人管辖的区域,流落在这里的很多都是逃跑的罪犯,坏人聚集的多了,仿佛炼蛊一般越聚越险恶。这里的人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打死不见官,屈死不告状,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生意和人在这里愈演愈烈,在这个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这个王国便隐形起来了。
阿毛偷偷摹画出盘龙城的舆图,他在大祭司身边知道这些人牲会在盘龙城举行祭祀时被送回处死,阿毛与那些神秘的雇佣军约定在雨天将舆图送出去。仲夏多雨,天空好似丹青大师揉皱的一副旧作,层层黑云叠在天边,阿毛和其他人牲一样围坐在一起,小巫童每日会来给人牲们念经文安抚他们尽量健康的活到祭祀大典,“从骨作坊的洞窟流进的落日馀晖,同笼罩着阔人们的豪宅的夕阳晚照是不分轩轾的,洞窟的积雪也同样在早春融化,心境安宁的人在哪里都能心满意足。”
阿毛不断看到人牲受难,将死之人和已死之人遍地,每次听到这些话都觉得想吐,这些强盗不但残忍的剥削自己和同伴们还把这些可怜人牲当作傻瓜一样的糊弄,这样羞辱自己和同伴们。
在被圈养的日子里,渐渐地,阿毛和同伴们学会了几乎不出声地低语。趁巫童们没留意的时候,他们会在昏暗的烛火里,伸出手臂,相互碰碰对方的手传达信息。这些巫童对人牲看管的很严,其实他们害怕的并不是人牲会逃走。逃不了多远的。他们害怕的是人牲会用其他方式逃避祭祀,那些可以用来划开身体的东西,例如磨的分外锋利的骨头,石头。
阿毛要偷偷去送一个危险的东西换取大家逃命的机会,这个消息沉默的在人牲中传开了。日子定在“选小猪”那天,所谓“选小猪”就是巫医从人牲中挑选一些四肢齐全,五官周正的人牲,将他们单独圈养,可以得到干净的住所,和丰富的食物。这些“小猪”听说是送去天宫阙给宫里的贵妇们做宠物,比起辛劳和随时丧命的人牲,大家希望自己能被选上。
阿毛趁着混乱便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沿着长长的屠宰区,蹑手蹑脚丶小心翼翼地走着,四面挂着他同伴的尸体,他如同踩在森林植被上,不发出任何声响,偷偷摸摸丶心跳加速地穿行在夜色中里。
阿毛在穿过巨大的人牲暂住区域,走过长街,他太紧张了甚至没有功夫能打量一下四周,他看到约定地点一个红衣女子在那里等着他,疾风骤雨打碎了湖边撑伞的倩影,这女子身姿飒爽,身上多见疤痕,皮肤有着在恶劣天气长期暴露的痕迹,金属般的坚厉,不能说极美,却独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红衣女子接过粗糙的舆图,虽然做工粗糙,但关键细节描画的十分准确,她深知黄金家族的仇人多,祭祀家族的秘密多,这份图纸百年来都未曾现世,现在拿在手上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看了看来人,个子矮小,透着股灵敏和机灵劲,他的眼神无辜又深邃,满满的哀伤,他脸上有数字的铁烙印,那是畜牲的编号,一被标记就为人所有,不被当作人对待,将离问道:“你是一个人牲?”
阿毛点了点头。
“这地图如何得来?”
“我是跟在大祭司身边的人牲,这是偷画的大祭司亲自收藏的地图,大祭司每次施法,用的也是这份舆图。”
“你既然都可以自由出入,我带你走吧。”
阿毛摇了摇头道:“我的族人都死光了,我没有什麽好牵挂的了,我现在只想让还活着的人牲,都能逃出去。”
说罢他擡头注视着红衣女子道:“你们进来後可以放过这些人牲,让他们逃吗?”
那女子叹口气不愿欺瞒道“刀剑无眼,我们的人马集结的又混乱,我们的人也可能会死会伤,你的朋友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你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抓来的吧,逃出去又能去哪里,脸上又有标记,还是会被其他方国捉去做奴隶。”
阿毛没有接话,默然离开了。
红衣女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复杂,她後来也勉强读过几天书,书上说苦难会让人的精神更高贵,但这话她是断断不信的,幸福有时候倒有这种作用,苦难,多数情况下,只能让人变成宵小,心生报复,正如她在阴暗中做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者。
阿毛的做法让她觉得陌生和不解,她没有多做停留独自前往了皇穹宇的外城,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店小二在这皇穹宇见惯了富贵,眼睛极尖,客人几斤几两,该说什麽话,该扮什麽面孔,十分娴熟。
“小哥,住店。”
“住店?”小二拿眼一歪道:“你叫什麽呀?”
“将离。”
“是流民啊,没姓?”
“莫将离,有什麽空房给我一间便是,我出双倍的价格。”
小二随意的丢了个最末等房间的钥匙,随手一指,便不再搭理将离了。
将离曾经过的生活比阴沟里的老鼠也强不了多少,这种唾面自干的场景,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原本这次任务只是护送上峰去盘龙城押送黄金,却没成想在大祭司这里有意外收获,将离拿到地图,日夜兼程回到了自己隐居的鹿骨镇,只是皇穹宇的护城河鸿池里无声无息的多了一具店小二的尸体,尸体的喉咙扎着只玉簪,玉簪入喉不碎绝非一般人的速度和力道。
将离赶回鹿骨镇,满街都是胡乱盖着的房屋,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踩在脚下的泥泞分不清是粪便还是呕吐秽物,脏兮兮,乱哄哄,臭不可闻的河流贯穿全城,上游的人大小解,下游的人洗衣做饭,同一条河有人抛尸有人解渴,满街的人都是缺胳膊少腿,至少脸有淤青血痂,或宿醉倒在街边一睡不醒或呕吐抽搐,当街互殴,□□的更是数不胜数。角落处还有畸形的死婴和浑身流脓腐烂的妓女,连兀鹰都怕吃了她们的尸体会因此毙命。
将离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说不上是因为对这里的熟悉,还是因为日子已经烂成这样,还有什麽好怕的,将离是彻头彻尾的鹿骨镇人,凭着动物的本能活着,她能清楚的看清别人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愿望,若将离爱他,便会成全他,将离恨他,便会利用他。
将离熟视无睹鹿骨镇常人难以接受的一切,朝自己的家走去,一进门,人去楼空。忙去一旁的邻居阿婆家问:“阿婆,我师父和孩子呢?”
阿婆道:“你师父接了封信,给你留了口信,他带着孩子去博望学宫了。”
将离心中暗自盘算,师父在这里隐居五年,从不出山,什麽原因会让他亲自去,难道是那个在博望学宫开小茶馆的女人,桃七娘,出了什麽事吗?
将离一面想着一面捡了个路边小摊坐了下来,丝毫不受层层叠叠的蝇虫,和汩汩流过的臭水影响,坦然的看着店家用着脏水冲刷肉,店家用火镰砸在燧石上,布满油污看不出质地的烤槽里干燥的苔藓顺火势燃起,围坐一旁的食客,双眼在热力刺激下眯着,却依旧贪婪的注视着,食客们发出未经教化粗鲁而尖刻的声音,皮毛褪的并不干净的野兔山雉烘烤在烤槽上,有些还血淋淋的就被食客取用了,将离混在中间取了几串,肉很柴,只能撕咬,咬到嘴里她才确定自己吃的是块鸡肉,因为羽毛的梗还嵌在肌理,怕吃坏肚子误事,她就把肉放回去烤了烤,仍旧吃下,且吃的最多,不能说吃的津津有味,但看着就觉得释放和痛快。
将离饱食一餐後便向博望学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