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留侯走进了补静堂,他有一双垂柳眼,黑眼珠溜圆,像是一只招人疼的无辜小狗,经年养尊处优的薄粉面皮。他不复往日那种笑眯眯的模样,眼皮浮肿,眼白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在一种惊恐又暴躁的情绪里。
三人六只眼睛看着他,无数的问题和话拥挤在嘴里想要问,看着颓废又疲惫的留侯,也只能等着他先开口。留侯道:“我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宫里现在太混乱了,我也找不到个能信得过的人带话出来,邓祭酒,你带着你的人,连夜快走吧,陛下此次召见,恐怕不是好事。”
“多谢留侯。”邓祭酒十分诚恳道:“你能告诉我们子钰如何吗?”
留侯掩面,抽泣道:“子钰不在了……”
子钰是弱小衆人这边唯一可能制胜的变数,邓祭酒潜心思考种种的变数,然而在人生棋盘上,子钰这颗棋无论邓祭酒如何举棋不定,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改变不了什麽。
“留侯,能再详细说说吗?这是真的吗?”无邪紧紧拽着留侯的胳膊,好像拽的紧一点,大家就能一起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
“等你们见到公主就明白我在说什麽了,没有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变化那麽大,会那麽多现在根本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这段时间,我也就见过公主一次,就是在占卜仪式上。”
“不是祭祀仪式吗?迎接虞夏的魂魄吗?”
“你听我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天宫阙西边宫殿祭祀各代先王,转生之术便在此施法。已经无知无觉的子镜作为祭品仰躺在一颗巨大的球体宝石上,这颗璀璨的宝石是出自妇弋之手,是妇弋用黄金家族最精湛的工艺送给当时的王祭祀用的,是代表王国富饶强大的明珠,宝石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丶化作彩色的星辰,人牲仰躺其上,在由魁梧的壮士用重锤击中人牲躺在球体最高点上的要害部位。
息夫人立在一旁打量着,宝石的光芒笼罩在她周身,她今日一席紫烟羽纱缎长裙,内胆是白狐狸皮,不合时宜的烈艳,忽明忽暗的光景里像一把璀璨的紫芍药,珠光宝气,波光粼粼的闪耀,让息夫人宛如夜色下的人鱼,带着海上的光辉和满身的繁星,看着人世。如诗所云“软光笼细肢,妖色暖鲜肤。开艳益王都,堪画入宫图。”
所有的人都已经落座,连陛下都靠在了自己的龙椅上,唯有柔兆公主姗姗来迟。
衆人寻着门口看去,所有见过子钰的人第一反应便是,子钰不在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从神态,语气,动作,连举手投足中发力的筋肉都变了,她好似一只薄翼缠绕的烈焰蝴蝶轻盈的落在大殿之中,象牙般的苍白,姿颜姝丽,绝异于衆,左右皆惊。子钰以前有着健康的古铜肤色,身体匀称有力,像根蓄势待发的箭,而眼前的美人苍白,纤瘦到病态的身体在长长的裙摆中晃荡,姿态慵懒,眼神迷离,一切都尽在掌握,一切她都不在乎,冶艳妖邪。
虞夏作为妇弋的存在,对子钰和息姣妙,都有着极其大的影响,两人各选了虞夏的一部分作为榜样,终身模仿。虞夏有子钰走正门坐主位的派头,也会像息夫人喜爱花哨新鲜的装饰,可那不过是虞夏的万分之一的表面。
似她者俗,学她者死。
虞夏超然物外,不像子钰一般紧张防备,更不像息夫人一般讨好谄媚,她仿佛一个时空旅行者,自在的出离游走在任何场合,人群,气氛。她的眼睛,好像从古墓砖墙挖出来嵌刻在眼眶里的一般,瞳孔上薄薄一层灰雾,远古又冰冷,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骨子里挥洒着离经叛道,妩媚颓废。
她很完美,也没有活人的感觉。
虞夏轻松自然的走到王的面前“好久不见了,圣晏。”接着华丽的转了一圈炫耀道:“我很喜欢这幅身体,干净健康有力,这次够我作好几十年了。”
王的神情复杂,问道:“魔媪呢?”
“我也在找你们。”虞夏转了转脖子,懒洋洋道:“她不在这吗?”说罢环顾了一遍四周。
王紧盯着她道:“她将子钰接回倒悬城堡就没再出现过了。”
虞夏若有所思道:“子钰最後的记忆里,魔媪好像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怀疑,先把她弄晕了,等我醒来,就我自己在倒悬城堡,我适应了几天这个身体,就出来找你们了。”
虞夏环顾了一圈,看到已经准备被献祭的子镜,道:“这不刚好有祭品了,我来占卜一下,看看魔媪去了哪里吧。”
虞夏又打量了满屋祭祀的陈设摇摇头道:“这些乐器太粗糙了,把我以前在倒悬城堡打造的那批搬出来。”
大祭司没动,看了看陛下,陛下点了点头,侍卫们这才鱼贯而出搬回乐器。
期间,虞夏对衆人将信将疑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而且似乎带着太多太多记忆,许多事她都要费劲的从脑海里找出来。
终于乐器摆好了,虞夏道:“开始吧。”
巨锤落下,血浆和碎肉飞溅,子镜的全身肌肉像被锁住一样,瞬间僵住他眼神中的空洞表情暂时消失,眼球上开始出现一层薄膜,他死了。
大祭司庄严的摇动石铃,仪式开始,宏伟的音乐随之响起,音色柔韧华美,锋利深沉,天下最好的盲人乐师演奏,用的是黄金家族最精良的乐器,这批乐器是雅青死前黄金家族的历代积累,现在统统从结了蛛网落了灰的仓库里搬出来,擦拭一新,乐声精准,严整,和谐,精美。
祭祀大典正中摆着一条长案,铜盂里用清澈的温水泡着香茅,满室清香,一个巫医专司补充温水,一个巫医在铜盂中洗净帕子,为虞夏擦拭身体,阳光透进室内为子钰打造的那副完美身体镀上了一层金,第三个巫医用陶磢抚摸虞夏的皮肤清除污垢,殿内正中,炭火熊熊,虞夏娴熟的拿起卜骨,在炭火上轻轻烘烤,身旁的矮几上,放着一整套整治,钻凿和刻画甲骨的工具,虞夏左手举着卜骨,右手拿着炭棒,灼烧着钻槽,通红的棒头,神秘地闪烁着,王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画面,轻声问一旁的大祭司:“公主占卜的手法如何?”
元觋已经看入了神,那种迷醉来自于对自己最欣赏的技艺一一按着最完美的方式呈现出来,他低沉的声音都因为激动,有一丝颤抖“非常娴熟,甲骨占卜本就是虞夏女神传下来的。”
“你觉得她是虞夏姐姐?”
“陛下有什麽怀疑吗?虞夏女神,终于成功的将精魄注入到了子钰的身体里。子钰是个粗鲁的人,完成不了这些艺术品一般优雅的仪式,她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如此精深的占卜。”
“大祭祀,你是真的很不喜欢子镜子钰啊。”陛下看破还要说破不觉失笑。
大祭司忙垂下头恭敬道:“或许我的评价有失公允,还请陛下圣裁。”
虞夏仔细观看着卜骨的变化,裂缝受热在钻槽边绽开,脆裂开来噼啪作响,虞夏细看卜骨上裂开的兆纹,面色凝重。虞夏道:“魔媪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