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望
放下,放下什麽呢?
他根本不记得,又放下什麽?
他们一个个都不告诉他,那便不该吵他。那少年眼看着现了身,像要一句句说给他,想是不喜人吵才走。
他又不该来这一趟。从前还三年丶两年一次地梦见,自捧了这盆豆子回去,此後约莫十年,他一次也没再见过他。
头一年,他还断着手脚,又是只一张嘴能动。也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知道人家有了凡胎,总之是没像上回乱招别人。
虽疼得不好睡,也没梦做,他不怪他,总算原先还梦了些。似也不头疼了。闲来没事就躺在院中吹风回味,不时也琢磨琢磨裴晚。
想不明白,就让侍女给他读儿子留下的破书。
这一读,破书也真是破书——满满一摞,谁也没说个明白。
总说大劫大劫,谁知道是什麽?一问侍女,人是他儿子选来的,大眼珠子立刻几转:“老爷,这日头真晒啊!您热不热,我给您煮了绿豆汤!”
他又不是傻子,这一问当晚儿子必要来,腻腻歪歪地扯东扯西,也不给他说,白吵吵得头疼,渐渐也就不让人读了。
白吃了几百碗饭,喝了几百碗汤,第二年,总算又能跑能动,脑子也活泛了些,但给前头这麽一闹,实也不好逢人就问,怕被当了疯子。
自己来翻书麽,记性是不行了,常常看了上页忘下页,来来回回,翻得最多的还是人家一张画像。
多少是可惜那被蒙了的眼。
不多时他给他添了双。
也不必细想,色相就刻在脑中。按他的意思,是一只慈妖,身子要洒水观音似的轻飘,那眼睛是要滴泪的样。
他画完顶满意,夜里把它放在枕边,指望它通灵。
可惜人家没领情。
不是从前了,一味画他几百幅,一幅也就够了。自觉见过色,还不曾闻声,他又灵机一动,让人抱出琴来,画放在一边儿,没事在亭中拨弄。
多是正经,为讨好人家的耳朵,勾动人家的嘴巴。
然一日两日丶一月两月地不言不语,他姑且体谅着,一年两年地还不来,那多少是有点儿欺负人。
他自觉不是泥团儿做的,让人随便揉捏,又故意一阵乱撩。
侍女起先甚捧场,备香备酒备点心,後觉耳朵遭罪,满院子鸟乱飞实也不成体统,连忙把豆子捧出来,“老爷!山茶长得太霸道,逼得豆子没了活路,要不分了两个盆摘摘?”
他头点到一半又摇了摇,丢了琴,亲手给山茶剪了枝。後又把豆子领地划大,看着晴雨丶早晚抱进抱出,总算给自己找了点儿事儿做。
第三年,院子里安静了些时,豆子多晒了太阳多浇了水多占了领地,长势也不错。
到秋天,原来的侍女却要嫁人,又来了个新的。
人来人去他不计较,这萧瑟时节看了一对新人走,又看了一个新人进,要麽成双成对摘了果,要麽是年纪轻轻不着急,没来由是有点儿委屈。
那个不老的真是好久不曾见了。
要说仅是个画像,多少赏心悦目,只做个春梦,也尽可没事回味。还是不该见了凡胎,听人说了话,看人犯过蠢丶发过痴,多少想同人说话丶犯蠢丶发痴。
一时约莫起了恨心,都是做了菩萨的人,既说没仇,那也大度些,何必又要他记得,又不许他寻见。
一时约莫又不许自己恨,都看着人家长大了,都一个老头子了,何必再跟个孩子计较?
想着不是法子,又觉还是醒时太多,白日也开始睡大觉,欲勾那鬼魂入梦。
然一整个春冬到头,连明镜和尚都梦着几回,独独还是没人家。
第四年,新来的侍女开始听见他冲豆子嘀咕。
像是个正经说话的模样,有点儿硬气也有点儿怨气,像在教训人家,几度还欲上手折。想他成日贪睡,不是好兆头,急忙去请了儿子丶儿子又请了旧识来。
屋子里挤了一堆人,他挥手赶人家走,别吵吵。
大夥儿又是把脉,又要观色,看他精神头实在不差,待了一下午,疑神疑鬼地走了。
他是嘀咕了,嘀咕的也是那些话,自以为算上心,就算是个豆子,知趣的也该报报恩。但这豆子养不熟!
第五年,他依旧冲它嘀咕。
那硬气又软了,不像是服气,只似没了法子。好似是什麽你跟人家说说,真要别个都托了梦,偶尔也来来我这。
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这个法子不行换那个。
侍女发了善心,也冲着豆子嘀咕,“豆仙啊!老爷年纪大啦,反复无常,你且听好话!偶尔也来来老爷这吧!”
这一年算得平平常常,只在年末时,他忽然供起了经书,又引起一场轰乱。
这回衆人是干脆要看他舌头试他脑门,实想不明白,看他实不耐烦,也只得转谈天说地,临走旧识感叹一句“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啊”!他哼哼着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