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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门前,梅林葱绿。
孙权怀抱瑶琴,正欲推门入内,却见门被从里推开。
步练师一身青衣,立于门前。
山风中,她长发如瀑,一双明眸平静而淡漠。在她面上,火灼的血痕犹未褪去,恍惚之间,却仍是侯府门前那个芳华少女。
“罪女步氏,拜见至尊。”
步练师身形摇晃,艰难地矮身一礼。孙权伸手欲去扶她,她身子一让,与孙权拉开距离。
“不知至尊今日驾到,未能出门远迎,还请至尊恕罪。”
数月未见,步练师似又消瘦许多。孙权望着她,欲上前接近,却见她眸底无尽寒凉,不由心生踌躇。
石屋内布置简陋,除了一案一塌,一张破旧单薄的被褥,再无他物。
孙权放下瑶琴,眼底含了怒气,说:“馀武是如何办事的?”
苍白面容无甚波澜,步练师垂下眼帘,说:“馀武是吴帝陵卫。他如此办事,也是奉了吴帝诏命。”
读懂了她语中怨怼之意,孙权未有应答,只凝望于她,说:“朕只下诏,让你入陵思过,却未让他们撤去必需之物。”
唇角微动,衔起一缕讥诮的笑,步练师声线森凉,说:“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罪女本就是废後之身,又曾见罪于太子。至尊既许太子监国,太子对罪女有恨,怎会轻易放过罪女?”
四月山间,春意融融。她立于春色之中,一举一动却带了寒气。
孙权静了片刻,说:“你……恨朕。”
步练师垂目,说:“罪女不敢。”
孙权拨动琴弦,琴音低沉呜咽。
“阿师。”
“朕,已许久未听你抚琴了。”
这个称呼亲密却陌生,如同一句古老的咒语,唤醒二人心间遥远的旧忆。
步练师充耳不闻,垂着眼帘,望着墙角一片青苔。
“凤鸣琴断。至尊心归别处,自是不必再听罪女抚琴了。”
窗外晴空万里,步练师声音微哑,如同春日惊雷。
指尖于琴弦上停留,孙权目色黯然,说:“那日断琴,朕便知伤了你的心。可朕缘何宠爱潘妃,缘何冷待于你,你不该不知。”
步练师擡眼睨他,探明他语中的未言之意,唇边笑意更寒。
“至尊雄才大略,仅凭一枚剑穗便可除去异党,贬黜宗室。宗室既除,至尊又与太子合谋,以宫人为饵诱杀潘氏,嫁祸罪女。如今潘丶步二氏销声匿迹,太子独大,朝中已无人再可动摇孙氏江山。至尊达成了父兄遗愿,还有什麽不满足的呢?”
山风骤起,送来松柏竞舞之声。
钟山山势盘曲,蜿蜒如龙。孙权立于龙脉所钟之处,与步练师迎面而立,忽觉此生萧索寂寥,已成定局。
黯然转身,孙权缓步行至窗前,隔着窗栏,只见远处山川连绵不绝,不见尽头。
“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本是帝王祥瑞之地。”
“那日在虎踞阁,你与朕险遭火噬。今日蒋陵重逢,你又与朕形同陌路。”
他喃喃自语,眼底早已失了颜色。
“十九年前,赤壁大捷。朕曾向着白虹起誓,会代大兄,照顾你一生一世。朕知你心意,虽不求你移情于朕,却也盼你与朕同心,给你一个终身归宿。没想到……还是连累了你。”
“孙氏负你在先。你恨朕,朕不怪你。”
山间草木纷飞,一如孙权纷飞的思绪。他回首,凝望步练师,渴望从那片寒凉目色中,寻得一点残存的暖意。
那无迹可寻的暖意终是令他失望,他在心中低叹,思绪复又陷入一潭深沼。
“当年孙氏初涉江东,大兄为了孙氏,不得以与桥氏结亲。朕总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你便会如待大兄那般待朕。可多年过去,你还是不曾忘记大兄。”
青衣飞舞,一如那年侯府门前的初见。孙权凝望于她,心底那份埋藏多年的酸楚,不由自主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