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雕
朝阳拨开暗沉的天幕,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
万缕金光犹如利箭,越过城外绵延的群山,穿破晨雾,照射在武昌宫顶温润光泽的澄泥瓦当上,灿黄一片,莹耀生辉。
徐氏一夜未眠。
宫女进来,塌前行了一礼,说:“夫人,早膳都备妥了。一会儿二夫人来请安,奴婢先服侍您梳妆吧。”
徐氏衣橱流光溢彩,华裳满目。宫女捡出一件嫣红色织锦襦裙,徐氏瞥了一眼,说:“这裙子穿了半年,早穿腻了。都四月了,蜀锦怎麽还没送来?”
宫女低着头,说:“至尊告天不久,宫中诸事从俭。夫人恐怕一时半会穿不上新的蜀锦了。”
徐氏蹙了蹙眉,不悦地起身,抓过旧裙换上,宫女替她画眉,绾发。
徐氏端坐案前,望着铜镜中的美人发髻高束,姣容玉面,问:“你没听错,昨日在樊山,步氏真为太子求情了?”
“回夫人,至尊身边的黄门说,昨天至尊要仗责太子,是二夫人和後将军出言相劝,最後才没动手。”
“虚情假意。”
徐氏冷哼一声,重重合上妆奁,说:“至尊做吴王时,登儿便是太子。那时不封本夫人为後,如今位及九五,还不封我。步氏不过抚养了宗室子几年,本夫人倒不信,至尊不立嫡子生母为後,难道还要立一个不能生育的贱妾不成?”
她剜了宫女一眼,说:“给至尊挑的人,入宫了吗?”
“回夫人,刚入宫。一个叫沈佩的丫头,今年十三。夫人有什麽吩咐,奴婢去叫她过来。”
“让她先去西殿侍奉吧。”
徐氏擡手,在发髻处插上一支白珠银簪,懒懒说:“步氏为太子说话,这个人情,不能不还。人是给至尊挑的,稳妥必是稳妥。让她过去,好好做事。你隔日见她一次。发现什麽异样,及时回来禀报。”
***
步练师领着宫女,在东殿外候了许久,徐氏才唤她入内。
“真对不住,昨日太乏,起迟了。让姐姐久等。”
徐氏花枝招展,亲热地拉步练师坐下,让宫女奉上精致菜肴,二人寒暄几句,徐氏见她腕上洁白剔透,说:“听闻前几日交趾太守遣使入京,进献了一批象牙镂雕的稀世珍品。至尊看重姐姐,昨日告天,只带了姐姐一人去。这对镯子,也是御赐的珍稀之物吧?”
步练师笑笑,取下镯子,递给徐氏赏玩。
“至尊可怜妾病痛伴身,没几日好过,带妾出去赏赏景,吹吹风。交州地处南荒,见过此物的人不多。夫人见多识广,果真眼力不凡。一眼便认出来了。”
徐氏细细打量镯身表面精细工整的镂雕花纹,说:“这镯子莹润如玉,触手生温,当真是好东西。姐姐素来醉心音律,不爱这些外饰之物。怎得今日转了心思,戴起这麽名贵的物件来了?”
步练师笑意不减,说:“夫人青眼,是这镯子的福气。妾福薄,平日深居简出,本不配用这麽好的首饰。夫人若不嫌弃,妾便借花献佛,将此物赠予夫人了。”
“这麽贵重的东西,妹妹怎麽好收。”
徐氏笑着递还镯子,说:“昨日太子御前失言,妹妹还要替太子多谢姐姐,大公无私,出言相助。”
院外春光正好,杜鹃盛放,一派姹紫嫣红。
话是好话,却似话中藏话。步练师静了片刻,说:“从前至尊为王,夫人从不与妾这般生分。如今不肯收妾的东西,便是还在怪妾了。”
她双手持镯,恭敬递到徐氏面前。
“妾无心之失,还请夫人宽恕。”
徐氏笑笑,说:“姐姐这是做什麽?”
“夫人教子有方,方得太子仁孝有为。”
步练师保持恭顺,说:“先前在侯府,夫人操持府务,事事亲为,至尊才得专注军务,稳固三吴。至尊先封吴王,又图九五。个中辛劳,鲜有人知。若非夫人从旁扶助,悉心疏解,东吴难有今日兴荣。”
“妾无福生养,又与国事无助,实在不配为後。中宫之位,夫人当之无愧。夫人如愿不计前嫌,妾必定将功补过,为夫人效力,转圜圣意。”
几只杜鹃飞上枝头,在嫣红的花间啁啾而鸣。
案前沉寂良久,徐氏扶起步练师,说:“姐姐说笑了。你我姐妹一场,何来‘前嫌’之说?中宫一位,乃是圣意所断。非你我可以左右。”
“事在人为,总要一试。”
步练师唤来宫女,宫女呈上一巨型锦匣,匣盖揭开,徐氏微微一怔。
匣内莹光胜雪,摆着一尊半人高的象牙镂雕。
“这嫦娥奔月的镂雕,乃是取了一枚南疆的千年古象牙,由七位交趾匠师日夜赶工,花了七七四十九日雕刻而成,称得上是世间珍品,独一无二。妾人微身轻,本没什麽拿得出手的物件。唯这一对手镯,一尊牙雕,是至尊看妾可怜,赏妾玩的。也不知道,入不入夫人的眼。”
凤目微微聚神,在跨越千年的弦月丶流云丶玉树上注视片刻,最终落在印着“广寒宫”三个字的宫匾之下,一位华裳飞舞的仙子身上。
“相传嫦娥为了守护夫君,吞服王母御赐的丹药,方得飞升成仙。姐姐此意,是想妹妹效仿嫦娥,为人所不为,去逐那遥不可及的天上宫阙?”
“只要有心,凡女亦可飞升。”
步练师低声,凝望徐氏。
“夫人出身高贵,比之凡女更胜百倍。只要细心筹谋,费心周全。又有什麽,是做不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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