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
三月建业,草长莺飞。
春日暖阳透过窗沿缝隙,渗进宽敞的後宫西殿,在置放殿侧的青冥剑台之上,留下一道明媚的光影。
剑台一旁,孙权双目紧闭,卧于榻上。
黄门进来,奉上一只黑色陶碗,说:“至尊吩咐的汤药,小人已着人煮好。小人特意避着御医,没叫任何人发觉。”
榻上,孙权缓缓睁眼。
“都办妥了?”
黄门扶孙权起身服药,言语中是不同昨日的镇定,说:“回至尊,都办妥了。母子俱亡,未留活口。”
孙权没有擡头,淡淡问:“太子那边,可有动静?”
黄门犹豫了片刻,方说:“太子那边,小人已回了话。只是……小人劝太子放过步氏,太子虽口上不答应,却没对小人起疑心。这般轻易相信小人,倒不像是太子的性子。”
窗外风声渐止,云层汇集,遮住半壁斜阳。殿内烛火未明,光线忽然昏暗下来。
“你办事妥当,懂得进退。这也是朕,看重你的原因。”
孙权望着碗中药汤,眼中深意渐显,说:“那日若非你告知中宫,朕欲封子继为吴侯。中宫未有准备,关心则乱,必会在重阳宴上当场发作。若中宫那日出言阻止,朕封潘氏为妃,诱子继犯错之计,恐也不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碗内,热气滚滚升起。汤面之上,暗液涌动,印出他深潭一般的墨瞳。
“当年徐氏死因为何,朕心中有数。子继向来谨言慎行,只有为了中宫,才会失了分寸。这三年朕步步为营,便是防患未然,免得养虎为患。不想他竟在吴县广交侠士,颇得人心。三分性情,三分实力。对他,朕不得不防。”
黄门垂目听完,神情略有惋惜,说:“为了东吴帝业,至尊已是仁至义尽。绍公子原也不是野心之人,可惜……不能自制之人,最终只会为他人所制。”
虎目凝滞半晌,忽然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孙权感受着汹涌药力穿过咽喉,沉入五脏六腑,顺着七经八络,蔓延至他全身。
“去,备笔墨。”
孙权面上疲容因药性发作逐渐褪去,剑眉虎目恢复往日神采,在黄门摆好的案台丶布帛前合衣坐正,提笔点墨。
“这药本是失传已久的古方,不想药性霸道,见效极快。”
短短片刻,他已中气十足。
黄门手中研墨,面上却露了忧色,说:“至尊真的想好了,要日日服用此药?这药虽不致命,毕竟是偏方。长久服用,怕会伤了至尊龙体。”
孙权不答,擡手拢了拢肩头的玄色帝衣,问:“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黄门复现恭敬之色,说:“小人自入侯府,便一直侍奉至尊。至今年,已是二十年有馀了。”
孙权颔首,说:“朕记得,你入府那年,徐氏生下太子不久。那时侯,府上人丁不多,朕忙于军务,无暇分身。你与徐氏照看府内事务,帮了朕不少的忙。”
黄门微怔了下,说:“当年小人家中落难,若非至尊好意收留,早已饿死街头。至尊待小人恩重,小人万死不敢忘。”
孙权静静听着,手中落笔如神,行云流水,复见昔日遒劲之力。
“你对朕的忠心,朕都记在心里。来日朕不在了,朕的臣下,必不会亏待于你。”
黄门大惊,丢了墨条跪了下去,说:“至尊多虑了。至尊乃是九五之身,得上天庇佑,定会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长生,万寿。”
孙权喃喃念着,于铺陈案台的布帛之上,点墨,成书。
“若帝王真能长生,何来那麽多绝笔遗诏。”
他放下笔,如释重负地往後一靠。玄色帝衣于榻沿铺陈开来,微冷的墨瞳暗若深渊,颇有深意地望向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