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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远(第1页)

思远

这场其乐融融的家宴,结果竟是被易吟先的一句无心之语所打破的。

宋希濂中年丧妻,如今的这位小易夫人是功德林毕业後组织上介绍给他的,两人诗词歌赋丶天文地理,谈得十分投缘,于是顺理成章喜结连理。只不过,宋希濂显然没有给这位续弦妻子特意讲过他这些同为黄埔嫡系的同僚学弟们的家事人情,更不要提他那时先後驻扎在华中和西南,只对杜聿明丶邱清泉丶廖耀湘等人在东北和华东的境况有纸面上的了解。易吟先随他在四合院居住了近两年,偶尔听他们提一两句廖耀湘,又是第一回见到阮静秋和他一同出现,本就对这二人有些自然而然的好奇,兴致正浓时,看着阮静秋和郑庭笈的孩子们及沈醉的女儿美娟热闹地说笑,便也打趣似的问:“小张这麽喜欢孩子,怎麽还不抓紧要一个?”

女眷们之间讨论要孩子或养孩子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十分普遍又安全的话题,她原想着话匣子打开,再不熟的人也可由此聊得熟络起来。谁曾想这话一出口,整张桌子竟然忽地静下来了,孩子们起先还说着什麽,看见大人们齐齐不语,于是也都茫然地闭紧了嘴巴。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曹秀清早在阮静秋到上海养病时就曾从请来的大夫那里听说过她的状况,故而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向桌对面望去;杜聿明虽不知晓细节,但看妻子的神态不对,一时也皱起眉头;沈醉则快速地回忆了一番保密局在东北与华东的人事变动,结合他曾听闻的关于滕骥的一些传言,心中大致有了判断。一桌人只剩郑庭笈夫妇仍在状况外,宋希濂固然不了解内情,但见得氛围尴尬,连忙在桌下拍了拍妻子的手。

“随缘丶随缘!”他打个圆场,又拍一拍一旁仍昏昏欲睡的廖耀湘,“这事也得老廖努力才行!”

廖耀湘醉得迷迷糊糊,被他连拍了几下,这才半梦半醒似的睁开一只眼睛,也不知究竟听没听懂他的话,含混地应道:“努力丶努力……”

衆人都笑起来。阮静秋也回过神,接着他的话尾笑道:“是应该抓紧要一个!”

入了夜,衆人各回各家,廖耀湘酒还未醒,曹秀清于是坚持留两人在家里过夜,还特地腾出了一间卧室给他俩。她留杜聿明在屋里照看,借口收拾洗刷,将阮静秋叫到院子里,低声对她说:“小易没有恶意,只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阮静秋从她手里接过碗筷:“没有的事。反倒是我一时发愣忘了回答,害得大家气氛尴尬。”

曹秀清仔细瞧瞧她的神情,见她确实不像受伤的模样,这才笑道:“建楚也真是的,一顿饭没吃两口,馀下的时间都睡过去了。这话原是该冲他来的,偏巧叫他躲了个清闲。”

阮静秋叹口气,苦笑道:“我认识他这麽多年,从没见过他喝成这样过。来之前接到杜先生的电话,我就看他样子很激动,这顿酒对他是消愁来的。”她又握住曹秀清的手臂,说:“他是顾念着我的感受,所以憋了一整晚,宁可把自己喝得醉倒过去,也没有把心里的话问出口。可是,就算他不问,我也是一定要问的——曹大姐,你在美国见到伯溶姐和定一了吗?他们过得怎麽样?”

曹秀清也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她也叹了口气:“就算是还好吧。我见过他们两次,平时也通过几封书信。离开大陆以後,家眷们的日子都不算好过,幸好有定一在美国落住脚,这才想法将她一并接过去照顾。她如今信基督,我看定一话里的意思,应当是很虔诚的,这样也好。”

阮静秋哽了哽,说不出话来——曹秀清显然是有意淡化了其中种种的困苦,以免她听了太难过愧疚。但仅从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也可看出,母子俩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这一路辗转该有多麽波折艰辛,甚至到了使黄伯溶不得不寻找另一种精神寄托才能聊以慰藉的地步。她又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都是我的不好,我就该劝他们留下来的。”

曹秀清忙劝解道:“是造化弄人,别往自己身上揽过错。定一说建楚曾来信询问他们能不能再结婚的事情,我想起光亭和我提过的一些事,大约就猜到那个人是你。而你大概也不知道,建楚之前还从光亭这里辗转给他们带了句口信,大概意思是让他们留在美国,暂时不要回来。”

阮静秋愕然道:“他从没和我说过这个。为什麽?”——继而想道,他显然不能像自己那样知晓将来要发生的事,那就只能是纯粹地从感情上在为她考量了。她心里正为此而翻江倒海丶惊涛骇浪,杜聿明偏又赶在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对两人打了个手势:“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

曹秀清问他:“你不是守在屋里,怎麽又出来了?”

杜聿明解释道:“建楚睡着了,不要紧。我只是无意间听到你们的话,想起有一件事要告诉小秋。”他随即转向阮静秋,说:“这件事他应该也没有告诉你。六一年底,他从功德林出来的第一天,就来家里向我要过你的地址。我看他匆忙的样子,应该是当天就赶去了大兴找你。”见阮静秋一脸茫然,他追问了一句:“看来,你们当时没有见面?”

阮静秋茫然地摇头。

杜聿明叹道:“照理说,他本可以踏实在崇内旅馆住几天,等新年後去了公社插队再见你。那天桂庭也在,我们两个亲耳听见他说要娶你的时候,多少吃了一惊。但我看他一刻也等不及,就知道他把这事看得很认真丶很重要,要是不把地址给他,他只怕就要翻遍北京城四处找你了。我想,无论他是否告诉你内情,这样的心意都是不掺假的。许多事并非人力所能及,眼下更重要的是你们已经走到了一起。过好当前的每一天,或许对分别的人也是一种安慰。”

阮静秋“嗯”一声,再要说什麽话,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曹秀清边说着“我和小秋还有私房话讲”边把杜聿明推进屋里,後者倒也没反驳,只是看着她俩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接着又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要孩子的事情,你是怎麽想的?”

阮静秋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也只能想想而已。当年上海和徐州的大夫都说过不能生了,後来我又得过布病。要是能有,结婚到现在这麽久早就有了。”

曹秀清道:“但我看你心里是希望有个孩子的,建楚肯定也这麽想。”她想了想,又建议道:“我总觉得这事不是没有办法。你要是不介意,就把病历抄一份给我,我一来找机会寄给致礼,让她在美国问一问,二来也可以在北京城里寻个中医大夫,踏实调养一阵。”

阮静秋忙说:“这怎麽好……”

曹秀清拉住她:“你就试一试。这天下的好事,哪有干等着掉在头上的?总是事在人为的嘛!”

这间四合院显然是晚清某位王公大员的住宅,规格陈设很有讲究,两间卧房各自位于起居室的一左一右。廖耀湘这两年渐渐有了认床的毛病,阮静秋不在身边,他睡得更不踏实,近处稍有动静就醒转了些,可酒劲又没全消,醒了也迷迷糊糊的。他半睁开眼睛,瞧见自家婆娘还在床边坐着,背对着他,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迷惑地“嗯?”了声,问:“还没睡?”

阮静秋忙回过头,应声道:“这就睡。”

廖耀湘眯着眼睛,模糊地看见她似乎用衣袖快速地擦了擦眼睛。他于是又问:“你怎麽哭了?”

阮静秋不说话,先利索地钻进被窝里,温顺地依着他的肩膀。廖耀湘搂着她,手掌轻轻在她背上拍抚着,活像哄孩子似的那麽温柔;而当他再一次快要睡去的时候,他才听见她用很轻的声音,凑在他耳边说:“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他想自己应当是应了一声“好”的,但更可能的是,他点了一下头,而後就彻底睡过去了。

幸好转天仍是周末,大夥谁也不用带着一脸宿醉的倦容去政协大院上班。廖耀湘不好意思再叨扰久别重逢的两口子,匆匆打个招呼就带着阮静秋告辞,可前脚从电车上下来,後脚他就吐得昏天黑地。阮静秋连拖带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搀回家里,这下他就不敢逞强了,脑袋上顶着一条冷毛巾缓解头痛和晕眩,同时安分地将自己缩在被窝里。阮静秋安顿好他就去竈台前忙碌,她说他昨晚就没怎麽吃东西,今早又吐了个干净,得煮一点软烂热乎的汤水养胃解酒。得益于额头上凉飕飕的毛巾,廖耀湘此时才感觉自己清醒了点,但他想起昨晚上半梦半醒间听见的话语,又觉得很不真实,总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竈台那边传来碗筷轻微碰撞的声响,他没力气起身,只得恹恹地说道:“不用弄太多,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阮静秋应了声“知道”,片刻过後,将一碗热乎乎的汤羹端到他手边。“叫‘甜汤’,”她没法如实介绍这是“张秋”的中原老家的做法,只得借口是当年从医务处的某位同僚那里学来,又说,“只要赶上长官们办酒会,我都会预先备几碗这样的甜汤。”

她扶着他坐起来一些,吹凉一勺汤羹喂到他嘴边。廖耀湘十分配合地品尝,用料倒不复杂,是搅散的面糊配上一点鸡蛋花。神奇的是,这汤羹里显然没放白糖,但却让人吃出了糖的甜味。对于酒後电解质缺乏的状况来说,有点甜味的汤羹确实更宜入口,他来者不拒地咽下一勺又一勺,期间小心翼翼瞧着她的表情,拿不准该什麽时候开口问她才好。

阮静秋注意到他的神情,但她更关注手头上最紧要的工作,等他将一碗甜汤都喝完了,她回身去洗碗的时候,才背对着他说:“我昨晚跟曹大姐聊了聊。”

廖耀湘果然竖起耳朵:“你们都聊什麽啦?”

阮静秋顿了顿,她决定还是不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曾来大兴找过她的事,毕竟心意已经都懂了,又何必非得戳破这层窗户纸呢。她说:“也没什麽,主要是聊要孩子的事情。”

“啊,”廖耀湘眨眨眼,感觉脑袋有点要宕机的趋势,“……啊?”

阮静秋关掉水龙头,边将洗刷干净的锅碗瓢盆逐一归位边说:“我以前不敢想,其实是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可能怀上。但按曹大姐的意思,吃中药调理一阵看一看也行。”她说到这里,才悄悄地从门框後面探出半个脑袋,问他:“你要是没有意见,那就……试一试?”

廖耀湘把这段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的脑袋和耳朵出现了什麽幻觉。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试试丶试试!”

阮静秋从厨房回来,顺路换了一条冷毛巾给他。她看他咧着嘴傻笑的样子,一时也忍俊不禁,笑道:“八字还没写一撇呢。倒是时间充足,足够你给孩子想个好名字。”

廖耀湘正色道:“我早就想好了。”语罢拉过她的手掌,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家里的字辈另说,户口上就叫‘思远’。怎麽样?不论儿子还是女儿都合适。”

思远丶廖思远……确实是个好名字,男女皆宜,朗朗上口。“‘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她随即想起了这个名字在诗经中的出处,又想起了同名的一位历史人物,不由笑了,“你难不成要效仿诸葛武侯?”

廖耀湘也笑道:“哪里,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嘛!”又搂住她的腰,耳朵贴近她肚腹间,很是期盼地连声道:“思远丶思远,你什麽时候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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