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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第1页)

记忆

或许是因为廖耀湘身上仍背负着某种不清不楚的“罪名”,他回国的手续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办下来,动身时已是当年的冬天。宋希濂此前来家中探望过他几回,听廖定一说了他之前的遭遇,拍着腿连连叹气。他也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就算有些想要为他“打预防针”的心思,听了这一番遭遇後也全都说不出口了,只有一再地叮嘱廖定一带足药品,路上照看好他。

一九八零年冬天的北京应当与过往很不同,但廖耀湘记忆中过往的北京只有模糊一片。民国时代的旧景大多已经不存,除皇家宫苑仍悄然屹立在城市正中以外,他在长安街的车流中已寻不到过去那个戎装的自己。功德林管理所的高墙在德胜门外穿梭呼啸的风里显得更加斑驳,司机说当年的战犯早已经都释放了,如今这里是市公安局的收容站,但城市正热火朝天地搞建设,这样老旧的房子或许再有不久也要拆除。

跨越大洋的飞行使人精疲力尽,他有充足的理由先找个住处休养精神,或者先行去拜会几位相关领导以澄清他当年并非叛逃,而是出国治病。但他径直到了医院,廖定一代他跑腿打听杜聿明的病房,他则茫然地在大厅中游荡着,总觉哪里有些熟悉,却又什麽都想不起。有个瘦瘦高高的年轻身影疾奔着和他擦肩而过,两人冷不丁撞了一下,他回过头看,才见那人模样还很有些稚气,大约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觉得这少年也同样有些面熟,又觉得打从落地北京,自己的脑袋就纷纷扰扰成乱麻,什麽人和事都在迷雾里混作一团,于是也不好意思叫住他询问,便点一点头,两人互相道了声抱歉。

直至他在药房的窗口前报出杜聿明的名字,廖耀湘才再一次将目光停留至他的背影。光亭的儿子?他糊里糊涂地想道,记忆中浮现曹秀清从美国归来的片段,或许是那之後生的。他接着又记起那天四合院里,一群人围着圆桌庆贺杜家夫妇团圆的情景,衆人笑闹着,宋希濂使了坏心眼给他灌酒,他醉得晕晕乎乎,倚靠着什麽人睡去了,有只手掌轻轻柔柔拂过他的肩膀,笑声丝丝缕缕萦在他的耳畔。

他抓不住丝丝缕缕的记忆,只有走上前去对瘦瘦高高的少年说:“请问,你知道杜聿明在哪间病房吗?”

少年拿了药盒,闻言停在原地,圆片眼镜後的一双圆眼睛皱起来,惊疑不定地审视他。

他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叫廖耀湘,是杜聿明的老朋友。我刚从美国回来,想要见见他。”

血液透析的仪器缓慢而规律地转动着,管线将人们的身体和机械连接在一起,暗红色的血液从这一端涌出来,又从那一端流进去。屋内同时还有好几位其他病人,他被要求不能发出太大声响,近乎轻手轻脚丶寂静无声地靠近角落里那张病床。

领路的少年没有跟进来,不知为什麽,刚才推开屋门时,廖耀湘注意到他的手掌在微微发抖。他俯下身,向管线正中的人凑近了一些,他的老长官瘦多了,脸上的皮肉浮肿,岁月化成斑点星罗棋布在他五官的每一个角落。他闭着眼,起先似乎睡得很熟,他靠近之後则动了动,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个呼吸。

廖耀湘轻声唤他:“光亭。”

杜聿明循着那声音睁开眼。和过往的每一日一样,他不见天日地被封锁在透析仪器微弱得几不可闻的蜂鸣声里,放任精神痛苦地挣扎在沉眠与苏醒之间。沉眠很好,但他的沉眠越来越长,越来越寂寥空落,离去的人谁也不肯再光顾他的梦里。清醒也很好,但他越来越老了,一个终日卧病在床的老人在清醒时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离去的人和事。在沉眠与清醒的罅隙间,这声呼唤使他抽离出来,目光缓慢地聚焦,看清了那张久违的面孔。

实在是久违了,他想。他应当第一时间认出这个人,更确切地说,他本可以第一时间认出他的声音。他们真正成为战友的第一次握手始于湘潭的某处营地,年轻人刚从南京城的尸山血海中脱身不久,瘦得两腮凹陷下去,手腕的骨节凸起,筋骨犹带着锋利的棱角,眉眼被眼镜藏起三分留洋归来的傲气。尔後南北征战,穿越野人山的路上,他快要被回归热从内到外地烧成灰烬,满心呼喊着渴求一丝塞北的凉意,迎面而来的却只有热带闷热低沉的雨。他记得他的手总有些异于常人的凉,于是在被高热煎熬得失去意识的时刻,他总不由自主地将他的手紧紧握着。

他恭敬而礼数周全,可两人间也并非没有过争论。近半个世纪的光阴转瞬而逝,棱角磨得圆钝丶桀骜化为飞灰,沟壑与斑驳照镜子一般映着瞳孔中两个人对望的眼。杜聿明擡起一只手,廖耀湘随即将那只手握住了,他先一步落了泪,眼泪晕开在眼镜的镜片上。

“光亭,”他又唤,“我是建楚,我回来了。”

杜聿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随即用力而快速地又点了点,那只接着管线的手臂久违地迸出一道青筋,紧紧和他的手掌交握。“建楚丶建楚。”他嘶哑地开口唤,忽然又浑身颤抖着,孩童般嚎啕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小秋……我没有照顾好她!”

初冬的北京天朗气清,但廖耀湘清晰地听见耳边落下一声雷鸣。眼泪涌动在他老长官那张憔悴的病容上,晕开他脑中蒙着雾气的过往,晕散他视线里交错的管线和摇晃的病房。是他自己在摇晃着,他松开杜聿明的手,一连向後退了几步,有什麽人在他的脑海里快要呼之欲出了。他看不清,焦灼地左顾右盼,喃喃念道:“小秋丶小秋。”

连接着杜聿明的监护仪器急促地蜂鸣起来。医护人员们将廖耀湘请出了病房,廖定一早就在门外,见状连忙搀扶着他就近坐下,手掌不住地贴在他背後顺气。他坐在那里,目光左右地逡巡,想从雪白的墙壁和瓷砖上找到一丝关于“小秋”的信息,角落同时有个人影一闪,方才领他来病房的那个少年躲在转角的另一侧,正冲他们的方向探出半个脑袋远远观望。廖耀湘向他招手:“来,过来坐。”

少年于是向他们走过来,在两人对面停住脚步。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却已比这父子俩高出一些了,站在那里像株直挺挺的翠竹。廖耀湘仰头看他,仍觉他的面貌十分眼熟,但似乎又和杜聿明并不相像。他以一种年长者的口吻,善意地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少年注视着他,那目光里写着一种与他的年纪毫不相符的复杂,好似千言万语都在他颤动的瞳孔和嘴唇间游离。他低声说:“我妈妈叫张秋。”

廖耀湘站了起来。廖定一跟着他站起身,他感到父亲的目光和身躯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刻完全变了。他的父亲轻微地颤抖着,向前走了一步,手掌悬在半空,将触未触地在少年的身侧停留。他又问:“你——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只陈旧的笔记本,打开封面,将一张泛黄的图画举到两人面前。那大概是一张由两个人合作完成的绘画,画着一个中年男人微笑着的面孔,左半边脸像是孩子稚气又天真的拙作,格外凸显着眼睛的尺寸和嘴角上扬的幅度,右半边脸则就是成年人仔细的雕琢了,一寸一寸,一厘一厘,勾勒着干练的短发丶坚毅的眉眼丶招牌式的圆片眼镜丶尖削的下颌,和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这时才回答道:“我叫廖思远,这是我和妈妈一起画的画。”他停顿了一瞬,眼泪随即擦着陈旧的纸张边沿落下。他哽咽着说道:“妈妈告诉我,等我长大了,爸爸就会回家。她教我画爸爸的样子,教我写爸爸的名字。”

他翻动笔记本的纸页,孩童歪歪扭扭地比照着一旁娟秀的笔迹,一遍一遍地写着“廖耀湘”,写满从上到下每一个角落。

最终,他问出了那个昭然若揭的答案:“叔叔,你是不是我的爸爸?”

轿车停在西山墓园下的一串石阶旁,再往上就只能徒步行进。廖耀湘拄着拐杖,默不作声地一步步踏上石阶,打从方才认出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丶从他口中听过了过往的一些片段,他就如此沉默着,像是灵魂又回到了漫长的沉眠里。廖定一有些犹豫地在轿车旁停住脚步,轻声唤廖思远道:“小弟。”

或许在医院大厅打上照面的那个瞬间,当他刚刚察觉这个少年和父亲五六分相似的容貌时,心中还曾有过一丝防备与敌意,但听罢他与母亲张秋後来的那些遭遇,他心里就只剩下造化弄人的叹息。他说:“你陪着爸爸,我不上去了。他动过心脏的大手术,後来疗养了很多年才好。你多安慰他,不要让他太伤心。”

廖思远在石阶上向他点头,回答:“好的,大哥。”

他脚步飞快,一溜烟追上父亲的背影,轻轻搀扶住他的另一边臂弯。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石阶蜿蜒而上,随後向右转弯,母亲的墓碑就在那一侧最角落的地方。他另只手中还提了一包香烛供品,很熟练地将果脯丶水饺和卤肉一一摆盘,然後又利索地搓散成摞的黄纸和元宝,用火柴点燃,一张一张投进炭盆。他向父亲解释道:“钱是由杜伯伯丶曹婶婶还有郑伯伯他们出的,我打了借条,後来课馀时做一点零工攒钱慢慢还。剩下的不多,到我毕业时应该就能还清了。”

廖耀湘轻轻按一按他的肩膀,越过火苗涌动的热浪,虚望着那块黑色朴素的墓碑。碑上的名字仍是“张秋”,除儿子的落款以外,上头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廖思远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惭愧地又解释道:“我没有找到妈妈的照片。她说你们的结婚证早年间被毁坏了,後来她去了陕北,就没有再照过相。回到北京之後,杜伯伯曾提过想给我们照一张合影,但妈妈那时候病了,她说自己样子不好看,不想被人记住难看的样子。”

沉默许久的廖耀湘终于吐出一声苦笑:“像是她会说的话。”

廖定一此时在阶下远远唤弟弟的名字,手中挥舞着一个小药盒,似乎是想提醒他把父亲的药拿上去。廖思远应了一声,往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

母亲口中和笔下被描绘了无数次的父亲就在他眼前了。他远没有少年梦里那样高大雄武的体魄和宽阔的臂膀,眼镜的镜片厚重,步履迟缓,背脊已随年月而略微有些佝偻。这段跨越十馀年光阴与漫漫大洋的相认远称不上多麽催人泪下,更没有出现抱头痛哭似的戏剧场景,父亲只在听完他的话以後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用他苍老的语调低沉地说了一句:“孩子,你受苦了。”

时间大约确实能将一个人变作很不同的模样,他如是想。当年母亲所看到的父亲,大概又是另外一番形象。他走下石阶,从兄长手中接过药盒,兄弟两个擡头向上望了望,远远见得父亲还伏在那座墓碑前,没有一丝哭声越过林立的石碑传来,他们只能看到他的背脊轻微地颤抖。

“你以後打算怎麽办?”廖定一问,“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回美国,和爸爸一起生活。”

廖思远一怔:“我没想过。”垂眸沉吟了片刻,又说:“我还是想陪着妈妈。我答应过她要去开战船和航空母舰,我得信守承诺。”

廖定一就没有再说话,在他身旁默默点燃了一支香烟。

当年的四合院早已经住了他人,她存在的痕迹只剩满满的一箱子书信和那架落满秋叶的躺椅。廖思远和往日一样负责包办家里所有卫生清扫工作,除此之外大多时间还负责做饭。曹秀清预先叫了冯莉娟去医院照看片刻,说是有事要向廖耀湘当面交待。她说前些年郑安玉意外遇害以後,顾贤娟悲痛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是以郑洞国後来身体便不怎麽好,杜聿明病重的事大夥暂且都还瞒着他。宋希濂夫妇赴美以後,四合院的老邻居就只剩下郑庭笈一家,有急事脱不开身的时候常互相帮衬。讲完了这些背景讯息,她才向廖耀湘提及最关键的一件要事,说:“思远也到了该上高中的年纪。他一直想去当兵,但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之前考学也好丶参军也罢,次次都把他刷下去。你这趟回来,能不能去找领导说一说,把你和小秋当年的事解释清楚?虽说现在的政策不讲那些‘成分’了,但也不知到时会不会有影响。若是你和小秋能洗脱所谓的‘罪名’,以思远的成绩,将来能考上很好的军校。”

廖思远这时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对屋里的两人说可以开饭了。曹秀清笑着对廖耀湘示意:“这孩子能干得很呢!”

廖耀湘向小儿子走过去。他虽然比同龄人瘦一些,但胜在个头高,身姿又极挺拔,确实称得上当兵的好苗子。他微笑着问:“听说你想当兵?”

廖思远连忙笔挺地站直了,像个真正的士兵那样昂首挺胸地应是。廖耀湘接着问:“你为什麽想当兵?”

廖思远抿着唇思索起来。他想起母亲的话语,想起纸上漂亮的战船和航空母舰,想起未曾谋面的万里海疆。思绪在他的脑中转又转,最後回到陕北的红枣。他认真地回答:“我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再有敌人来,我就可以保护他们。”

廖耀湘看着他的眼睛。儿子随娘,这双眼睛乍看像他,细看又几乎和小秋一模一样。过往离开他太久了,他还没有完全找回和她有关的一切,但他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到,她在这样大的时候,一定也曾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最终开怀地笑了,用力地握住儿子的肩膀:“爸爸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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