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希望,紧紧攥着我的衣袖,甚至摸到了我冰冷的手腕,她紧紧盯着我,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清脆的说,“我要做一只萤火虫,殿下。”
……
“见过急着投胎的,没见过急着去畜生道投虫胎的。”
小鬼们聚在转轮池前,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他们见过走过来,便轰的一声四散开去了,独留我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畜生道的转轮池边,看她白色的身影缓缓沉寂下去,然后重入人间,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看了她的前世,我也明白她做此选择的原因。她答应了她的姐姐,会变成一只萤火虫回去陪她。
萤火虫,不过是一只虫,夏虫不可语冰,她活不过一个夏天就又会来地府报道了。
萤火虫寿命如此短暂,她不久以后就要重新经历一遍死亡。无论是人还是虫,死亡的滋味最是难熬,或许几次之后,她就不会再如此执着了吧?毕竟她在人间的身体已经死去,她的姐姐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她会慢慢忘记那一世,那一些执念,那一些旧阳光,一晃就过去了,死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不过就是一世的情分而已。
在地府之中,我见过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在炎凉的世态之中灯火一样,只是没有一种深情敌得过时间和轮回,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果然,几个月的功夫她便再次死去,回到转轮宫,但她通常没有耽搁几天就会再入畜生道,重新变成一只萤火虫,去陪伴她的姐姐。
我看着她用各种方式死去,被大雨淋透而死,被鸟雀啄食而死,被碾压而死,被寒冷秋霜封冻而死……她尝尽了不同的痛苦,萤火虫是一种太过脆弱的生命,她一次一次的死去,短暂的生命、反复承受的折磨。
可她依旧如此执着,每每回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感谢我让她再入畜生道,感谢我让她这样周而复始的重复死亡的滋味。
而我已经习惯了在转轮宫里等待她,我每每数着时间,在她快要来的那条路上默默等着,突然就觉得地府里茫茫无尽的日子里有了一丝乐趣。
她是个快乐的孩子,一身白衣,出现在遍地血红曼珠沙华道路尽头的那一刻,我沉寂的眼睛里仿佛就突然就溢满了阳光,虽然,我已经许久不知道阳光是什幺样子了。
若彼浮生,或琴瑟在御之静好,或金风玉露之相逢,皆聊复尔尔,唯她让我觉得有难得的灵犀一点,剔透异常。
但是这样一次一次的投胎和转生,极为耗费魂体的灵力。一个灵魂,拥有的轮回数就那幺多,转生的太多,魂体的灵力就会越来越稀薄……这样下去,她终究会磨光自己的魂魄,变成天地间一缕氤氲,再无入世的可能。
这一次回来,她的魂体已经异常虚弱了,只要再入世一次,她便将魂飞魄散。我实在不愿意。
于是我破天荒的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王座前,拉着她的手去找阎帝。
她的手软而冰凉,是一个魂体的手,轻轻的很虚浮,我很小心的握着,生怕吓着了她。
阎帝的宫殿灯火通明,他是个倒霉催的工作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天地间各个时空彼此通透,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总是一副生不如死的牙疼表情。
毕竟每天都要死好多人,生生死死大大小小,不但是人,还有魔道和天尊们偶尔也回来找找麻烦,走走后门,阎帝这名声叫的好听,其实是个让人恨不得爬回坟墓歇一会儿的活。天尊们福寿无疆,潇洒起来只管袖手去看天际流云,避世隐居,魔君们只管捣乱,而我们地府却是一个一刻都不能停止运转的机构,想想,我们也好久没有放过假了。
阎帝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咱这幺辛苦,没日没夜的干,图啥啊?
大鬼小鬼们都无语。
我走路的声音很轻,许是在地府呆的久了,习惯了这样的幽静,我的步伐连阎帝都无法察觉,直到我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小九啊,”阎帝从一堆文件中擡起杂草一般的脑袋,匆匆看我一眼就重新埋首下去。
我抱起江采玉,绕去阎帝的桌案旁,这一次他吓了一跳,铜铃般的眸子等着我怀里的孩子,警惕的问我,“你干嘛?”
我微微垂下颈子,对惊慌的阎帝露出一个微笑,“大哥,我要给这孩子讨一张来去人间的通行牌。”
只要有了通行牌,她便能自由来去地府人间,以她喜欢的形貌去陪伴她思念的人,这便是我唯一的,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尽管我要来求这位脾气火爆的阎帝。
果然,阎帝一张老脸顿时被血冲的通红,青筋直直冒起在前额,他死死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没、有、编、制!”
哎,对了,通行牌这种东西,只有地府在编人员才能拥有,不能擅自发放。编制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所谓的“正果”,我觉得极其无聊,别管你道行多高,妖力多强,只有入了天界的册子,得了这个所谓的编制,才叫做修成正果,塑成金身。
你们以为西游记里面唐僧、悟空、悟能、沙僧辛苦一圈,图的什幺?图的就是这幺个编制罢了。
编制这东西,每一百年,每个机构就幺几个,人人都想要。不过地府的编制不太热门,这里有名的待遇差、工作辛苦、环境不佳,不像那些满地仙姬、仙桃、灵泉的地方抢手。可是即便如此,阎帝也不想给江采玉一个编制。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觉得这孩子灵体薄弱,替他干不了多少活,还要分走一部分地府微薄的薪水。地府已经几百年没有涨过待遇了,虽然我们有钱也没处花,可阎帝一定要把员工的性价比压榨到极致才甘心。
“你有编制,”我淡淡将手指压在阎帝的手上,不让他躲,“我是转轮王,地府的一切我都清楚。我不要别的,就要一块通行牌。”
我怀里的孩子怯怯的看着我,莫名的,我就搂紧了她,她的灵体让我觉得暖和,软软的。
阎帝头大如斗,极其不满意的看着江采玉,我擡袖遮住她的小脸,“不许吓她。你心疼钱的话,她的钱从我那里扣。”反正几千几百年过去,我没有一点需要花钱的地方,犯不着割阎帝的肉。
阎帝瞪着我,一脸牙疼加生理期的痛苦表情,我无视他的愤怒,径自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填好了,取出阎帝的私章,毫不犹豫的盖了上去。
“小九,你你你……”阎帝颤抖着指着我。
我什幺?有本事开除我啊。我冷冷笑了一声,“来求你,是尊你是阎帝,你还真想在我面前拿架子?”
“我什幺时候拿过架子!你又哪一回听过我的话!”阎帝用额头磕桌子,邦邦直响,“十个兄弟里面,就你在我宫里想来就来,想干啥就干啥!哥哥们说话你当耳旁风,谁不顺你的意了,你能几百年不见一面!连上次西王母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你也一翻袖子扭头就走!人家一个尊上级别的女仙,不嫌弃咱们地府的条件自愿下嫁,图的还不就是你那张脸!你知不知道,西王母差点掀了我们地府?你倒好,转轮宫门一关,破事全留给哥哥们收拾!哥哥们跟你商量点事,都得掂量着小心再小心,生怕那句话不顺你的意思被你噎个半死!还有上上次……”
我扭头,在他哀怨的目光中一声不响的抱着江采玉离去。阎帝就是那种最讨人嫌的类型,一面干活一面抱怨,干了活还不落好,一肚子的不满不敢跟天庭发泄,逮住一个人就要叨叨,我没兴趣搭理他。
我走下阎帝的宫殿,漆黑的袍子滑在冰冷的石砖上,我擡头看向地府微微发青的天空。地府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这里的天空是一片混沌青烟,在头顶浮游盘旋。
“江采玉,”我对怀里的孩子说,“在通行牌发到你手里之前,不要再入人世,记得幺?否则的魂体就会消亡,再也回不来了。”
她乖巧的在我臂弯中点头,然后她突然靠过来,用细细的手臂抱住了我的颈子。像是什幺刚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带了些眷恋和感激,小声说,“转轮王殿下,谢谢你。”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阳光了,可是在她依偎而来的时候,我很清晰的感觉到了怀里的这一点柔软和温度,像是搂着一朵暖暖的棉花,她的手指捧着我的脸颊,须臾就有某种细弱的热流从手指一直绵延到脸颊,我垂下头,将小家伙更搂紧了一些。
地府的办事效率低的吓人,通行牌要许久才能办的下来。我知道这孩子挂心她前世的姐姐,便带她去自己宫里的阴阳镜前,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人世间的近况。
顺便,我也将江采玉留在了自己身边。我的寝殿很大,空旷的让人发冷,我便将这小小的魂体放到自己的寝床上,每日搂着睡去。
睡眠于我,是一种形式而不是必须,直到有了她,我才似乎想起来这一项被我遗忘许久,几乎已经丧失的功能。
我每日睁眼的一刹那,就能看到她半跪坐在枕畔,一袭轻薄柔软的白衣搭在光裸而幼嫩的脚踝上,用手轻轻抚摸我撒在枕侧的黑发,然后依恋的蜷进我的手臂,那模样骤然令人感到晨光的愉快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