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释之闻言一愣,他坐在我榻边,眉头紧锁,虎目微张:“如今蓟城确是空城,但燕王大军就驻扎在孓城外,我们区区五千人,又怎么出的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续道:“刚才是其一,其二,你去军中散布谣言,务必让燕军的探子听到,就说孤下城楼之后,头眦欲裂,体力不支,你作为中军将帅,已决定弃城。其三,今夜你命一千军士背上包裹,赶着牛车,二更时出孓城西门,绕过孓城西边的密林,再悄悄从东侧门潜回,再出西门,再绕路潜回,如此往复其四,你将我的銮驾,用白布包裹,守卫銮驾的士兵,皆尽戴孝。将校以上的将领,全部为我服丧。”
吕释之眼中一闪,沉吟道:“太子……是想让燕军认为您已中毒身亡,我军无心恋战……作出已弃城的假象?”
不错……我能如此,只因这是死地……
——刚才我的思路乱窜,自嘲间不禁想起,若我死了,我身后的母后会怎样,跟着我的吕氏族人会怎样,楚王会怎样,燕王会怎样……
母后会沦为后宫不再有说话分量的妻子;吕释之会默默地引着我的尸体回长安,打开棺材的时候,会有蛆爬出,父皇会笑一声:不肖子,然后御驾亲征。楚王会冷笑一声,尔也想荡平天下诸侯王?出师未捷身先死……徒引耻笑。
燕王会因为我的死随军掩杀,直杀得吕释之带着我的遗体仓皇而奔,并引着军直冲孓城……
不错……燕王定会引军直冲孓城……鲜衣怒马,飞骑扬刀……
一箭定乾坤,再张扬笑意,也掩不住他如火的气焰!
我惨然一笑:“死地求生,也只能如此了……孤中箭而倒,万人所见。再加上那一箭的力道,燕王定然知晓,那一箭中毒深浅,燕王也能忖度。他定然万万想不到,我胸口竟带了一块玉,而那支箭,竟正好射在那块玉上。”
吕释之点点头:“臣谨遵太子命。”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是明日楚燕合军,便再无胜迹了。燕王背主,本就焦躁,还望他今夜贪功冒进……”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你让剩下的一万军,八千在城内设伏,分两千,拿着我的旌旗帅旗,趁燕军来袭城的时候,去夺了燕军的空寨。不用恋战杀敌,只用将营寨内插满的燕王旗帜,全部换成孤的旗帜便可。”
说罢我顿了顿:“如今背水一战,还请吕将军使忠诚之士辅佐我。”
无论胜还是不胜,成还是败……这都是我最后一次赌博了……
他郑重地点点头。
却见他抬眼时,目光却凝在了我的额上。
他眼神奇诡,却丝毫不能引起我内心一丝波澜,我只是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他的双眸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仍是犹疑:“臣可否失礼……?”
我淡淡地道:“舅父随意。”
却见他颤颤地伸手摸向我的额头,我忽然感觉一个硬硬的东西似乎镶嵌在上面,却听吕释之颤声道:“原本,殿下这里可是一颗红痣?”
我也不禁愣在了那里:“是。”
吕释之起身便向屋外走去,半晌,手中拿着一枚铜镜而回。他将铜镜双手呈上。
我在他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一眼望去,只见两眉中间那里……仍是菱形的形状,可质地却如火色琉璃,似乎在日光下微微流转,我心下微动。
不禁回想起我中毒箭后的身体状态——四肢百骸如热火焚身,按说是发热了,但头脑却异常清晰……似乎是身体内凿开了一盏用之不竭的泉水……
心下震惊,我颤颤地伸手抚上双眉间,硬如赤铁,艳如琉璃。
放下了镜子,一瞬间头眦欲裂,我推开吕释之道:“若是有什么事,舅父就叫醒孤,孤这会儿先睡片刻。”
“诺。”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霭色沉沉。昏黄的光线弥漫在房室中,我像往常一般撑着手坐起,胸口一阵撕裂的钝痛,我这才想起,原来我中箭了。
吕释之见我醒来,忙在旁边倒了一盏清水递给我:“燕军正午退去后,便一直无动静。太子吩咐之事,臣已全部照做了。”
我点点头,接过水抿了一口,水中微微的甘甜涌了上来,我心下苦笑。这是生灵的甘美,我一个将死之人,却能享受如此的美味。仰头,将水喝干,递了空盏给吕释之。
胸口仍是不适,却似乎比上午好多了。吕释之在旁边扶着我坐起,我沉沉地道:“成败,就在今夜了。”
吕释之静默地坐在我的身旁,我靠在塌上静养,胸口上的伤到不怎么疼了,只听见屋外的米漏声,滴答滴答。
时间从未如此难耐,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淡淡的尸臭,我看着夕阳落入天边,看着黑色一点点地蝉食暮色,看着黑暗一点点地侵蚀而来,看着月色缓缓升起,星辉缓缓隐去……似乎一下子便过了千年。
夜了,外面寂静得毛骨悚然……
夜越来越深,四周只闻虫鸣,整个孓城没有声响,如同一座空城。打更的声音响起,原来已二更天了——那辆热孝的銮驾,已经出城很久了吧……那些头上包着白布,手里拿着包袱的汉军,也应该从西门出,侧门入,绕了很多圈了。
就在我以为这份宁静就要凝固的时候。廊上终于响起脚步声,那人的影子映在帘外,微风轻动,我双目呆滞地看着那抹黑影,如同等待着自己的判决。
风中微微吹来铁锈的味道和如同白蜡的腐臭……
“报——探哨回报,燕王尽起营寨中尽三万兵马,倾巢而出,像孓城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