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怪……”
半晌我没说话,他忽然问我:“那时……你认得太尉王么……”
“老奴从前,远远地瞧见过几眼。”
留侯自己抿了一口酒:“你跟我说说,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老奴也说不明白。”
“无妨……”
我想了想,终于找到了贴切的词:“书生意气,风华正茂。”
留侯低着头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大,这真有些不像他。
笑完了,留侯仰起脸看着墓碑,从未见过的狂傲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我,彭越,他,都是谈得来的好友……我为了功名,将他从楚国带入长安,送入死地;又为了功名,射杀了彭越……”说着留侯看向我,目光中带着些飘渺难及的东西:“你说我这样,值么?”
我欠身道:“留侯,这可是为了您的功名大业。”
他一怔,没有说话,却忽然轻笑:“你当年跟着太后,莫非也是为了功名大业?”
我垂首:“本来按着项王的意思,老奴是要拖出去杖毙的,但太后娘娘当时见老奴看守她辛苦,便为我求了虞姬虞美人,老奴这才免了一死,从此就跟着太后娘娘了。不为功名,只是觉得值得。”
“你倒是个义士……是皇上派你来的?”他问。
“是老奴擅自做主。不过老奴看着,皇上是舍不得留侯的。”
他笑了笑,又恢复了一派淡雅的样子,闭上了眼睛:“皇上舍不得的是才华。可治国的法子,和治乱的法子,从来就不一样。子房只学过治乱,却没学过治国。从此往后,子房对于天下,本就是一个无用的人了……”
我一怔:“皇上到底是看重留侯的,留侯多虑了……不如和老奴一道回罢,皇上定然高兴……”
留侯摇了摇头:“难道非要等到那一天么……珍珠尚光鲜时,失去的是一件宝物。珍珠发黄后,失去时只是俗物罢了。若这珍珠还占了珍贵的奁,那便非俗物这么简单了,那叫暴殄天奁、十恶不赦。”
说着留侯又兀自笑了起来,目光飘远:“我就是一个画师,看见材质优良的画布上画了一半的画像,总是想将他补全……”
说着他落寞地笑了。
我有些没听懂,他却已经站起了身子:“别跟了……”
“老奴……”我思忖着开口。
他看着彭越的墓碑:“你不跟我,我尚且是颗珍珠;你跟着我,我终有一日会变成瓦砾,如彭越一般,躺进此处……你就回去罢……”
哎……这事儿也确确是我自作主张,留侯这么说着,我也就没跟了……
后来随着皇上到了长安,我刚落了脚,瑞安的贴身小厮便跑来找我了:“听说皇上回了,我家公子可盼着呢……”说着他往我手里塞东西,我摇摇头:“老奴早就不管事了。”就是我当年管事的时候,也不做这样的事。
那小厮咬着嘴唇看我,似乎十足的委屈:“您只要将这东西拿在手里,在皇上面前晃一晃,皇上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若是皇上真有那份心,还好说。
我点点头:“东西呢?”
那小厮笑成了一朵花儿,我一看,这不就是一张帕子么,绣着一只鲜艳的红牡丹,看得出来做工精致,没三个月的功夫,还真下不来。
那日皇上在批奏章,我便瞅了一个空。
呵……皇上真是人中之龙,有人说皇上像项王,我看着不像。项王只有霸气,皇上却有龙气,那精神气儿和先皇倒是越来越像了。
我端茶给皇上,袖子里的帕子就这么滑了出来,落在案台上。
皇上一手接了茶,看也没看那条帕子一眼,目光似乎还定在那张奏折上,只是淡淡地道:“东西落了。”
我忙捡了起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老奴不敢妄断,这……指不定是皇上的呢……”
皇上这才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他啜了口茶,清气渐渐升腾了起来,我呈着帕子的手有些酸了,便索性收了回来,我恭敬地道:“皇上……这……是老奴弄错了,这帕子还真是老奴的,呵呵……”
回头我就将那帕子让人转给那小厮了。却不想他在我出宫办差的时候又截住了我:“皇上怎么说?皇上什么时候来看我家主子?”他劈头盖脸地就问。
我叹了口气:“皇上压根就没想起来……”
说着,那孩子就愣住了。
“你回去吧,别再来了。”我转身走了。
唉……他主子现今年纪也大了,皇上身边月月都有新人。他主子安安心心过日子,还凑什么热闹……真是……
皇上晚上处理了奏章,披了衣服就带着阿木出宫了。本是去太尉王府,但下人说太尉王睡了,皇上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便又带着人出来。
这样都弄了好几回了,自从皇后怀孕以来,皇上每来太尉王府,总是吃着闭门羹。只是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本是准备回宫的,皇上却忽然问我:“那帕子你从哪儿来的?”
我都快忘了这事儿了,心下虽惊异,但还是照实说了。
皇上闭了眼:“那就去那儿吧。”
我忙赶前了一步去通报,才刚进了门跟瑞安的小厮在说呢,便看见瑞安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皇上要来了?”他扶着侧面的阑干问,衣衫都没披好。
我道:“皇上一会儿就到。”
瑞安公子忽然发起脾气来,拿东西丢他小厮:“让你骗我!这可怎么办,我……我……我来不及装扮……”
我正要开口说话,却看见瑞安呜呜地哭了起来,失了心智般失措地道:“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