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的眼睛,低头轻轻地道:“臣弟知道了。”
我不禁佩服起孙叔通来,他今晨对于孝悌尊卑的讲解,确确是深入浅出,还伴随着大量上古的精彩故事,无一不证明遵守儒家道德者必能垂拱天下。
比如尧舜禹的“禅让”是何其贤德。又比如周公在周武王死后,辅佐成王之德何其盛——虽然成王年幼,周公却不乱尊卑,作为叔叔铺作幼主侄子。这些故事都让孙叔通穿插在论语的讲解中,引人入胜。
若不是上世考古挖掘出的上古史书记载“昔者尧衰,为舜所囚”;若不是上世考古发现,周公的祭祀器皿是王器而非臣器,周公已然兄亡弟继,成为大周之主——我可能也要被孙叔通的那番精彩的“禅让”和“周公辅政”故事蒙蔽了。
我虽不信孙叔通的故事,他讲时我也是神游天外,但显然,刘建是信的,之前他对我虽感激,但并无什么尊卑,如今竟开口称了“臣弟”。
看来孙叔通此人,日后可以大用。
昨日我尚且觉得,孝悌仁义是我的挡箭牌,能不着声色地包裹着收买人心的糖衣炮弹;今日却隐隐似乎悟出了些别的意思……
其实仁义二字,未尝不是挥向天下的剑。
即使剑上鲜血淋漓,即使剑下市腐烂的尸臭,但剑柄却总能光鲜亮丽,冠冕堂皇。
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我牵起刘建的手,领着他在汉宫中漫步,现在我只有他一个年龄够进学的弟弟,今后还会有更多……若是他们都能听听孙叔通的课,那就好了……
天空中的云彩缓缓地流动着,雨后清幽的草色一点一点弥漫上我的视域,远处渐渐能听见蝉虫的鸣叫。
牵着刘建的手就这么静静地走着,宫中的景色看上去祥和,可我心中已布满痈痔,如沆瀣横流,污浊不堪。
并非我自甘堕落……这只是求生,求胜而已。
我缓缓地开口了:“建弟弟,你是我的四皇弟,之前见你在父皇面前鲁莽,何不痛心;今日你如此好学上进,聪慧明理,心中十分欣慰……”
他的手包裹在我的手掌中,缓缓地动了一下,我侧头静静地望他,却见他直直地看着我:“臣弟……以后一定听太子哥哥的话。”
我边牵着他往前走,边缓缓地摇了摇头:“今日孙太傅的话你还未明白么,万事依礼为上,若是我有不尊礼处,你也应直谏于我。我昨日救你,也正因家国天下中的孝悌之义,你我兄弟,我大汉血脉,怎能折辱于人。”
刘建微微地红了眼圈:“太子哥哥……”
之后的几日,听说刘建每日清晨即起,磕磕碰碰地背诵孙叔通上课演讲的论语;我也不敢懈怠,好在刘盈原本的记忆中早就对仁义道德烂熟于心,再加上我的年纪正是背书的时候,论语朗朗上口,竟比许多台词还好记,记下整本论语,并非难事。
看着刘建日日认真研习,眉目间也少了些跳脱,我竟生出了些许成就感来。这几日忙忙碌碌,我不是背书,就是练武,竟已经有一月无梦深眠。
上一世的事,似乎开始渐渐地淡了,就像一幅渐渐离我远去的画——我惋惜寂寥却没有伤痛。因为取它而代之的,是现在鲜活生动的生活。我生活在刀口上,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有一日傍晚我练武有些疲惫了,夜暗淡了下来,上面缀着有些稀疏的星辰,在母后处又用了一些点心,我便佩着木剑在带了一名宦者在宫中散步。
出门时母后的宫人已经禀报了她,今日父皇仍是在桂宫就寝,据说前些日子在皇城郊外一处无主的酒庄中挖出了百年桂花陈酿,父皇知其“桂”,要和桂宫的戚夫人同饮。
我避开了通向桂宫的道路,往麒麟殿的方向走去,樊哙不仅教了我弓马骑射,也教了我一些吐气养身的法子,并不是上一世所谓的内功,但对养身养性十分见效,我边走边缓缓地吐纳气息,如今我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樊哙直说我下盘稳了,不似之前的飘忽。
隐隐地竟听到人声,我忙示意跟在身后的宦者将他提的灯笼灭去,我沿着声音走去,果然,我并没有听错,有一个声音是刘建的,我心下狐疑,仍是将自己隐藏在一片树木花草之中。
“我干嘛骗你?你不信就去问你娘。”刘建愤愤地说,夜色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得见他的身影,就在我隐藏着的这片花丛的后面,他身穿一身淡黄色的外褂,腰杆挺的直直的。
“你胡说!我母妃最是心善了,宫女做错了事她都不会责罚,还为了她们在我父皇面前求情呢!父皇其他嫔妃也都喜欢母妃,经常带着礼物来看我……反正你胡说!我才不信你!”这下我真是诧异了,没有想到……这个声音……居然是刘如意。
“你才胡说!我母亲明明就是被你娘毒死的,月嬷嬷都亲眼看见了!”刘建忽然像一只猴子一样跳起来,一脚踢在刘如意的肚子上,刘如意跌倒在地,却见刘建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我心下叹了口气,看来这月嬷嬷也活不长了,一只夜虫停在了我的手上,我任他攀爬,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宦者跟着刘建而去。
刘如意自己也不爬起来,竟倒在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直到他哭了一会儿,我才故意放重脚步向他走去,看见了他的背影,我故意怒喝道:“何人在此?”
他全身一震,缓缓地转了过来,眼中全是泪水和惊惶。我这才看清他失措的面庞,我怔了怔,忙轻声道:“如意弟弟,你……怎么在此处?伺候你的宦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