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拉近一点,再近一点。
跟在哥哥身后办丧事,少年找到前来吊唁的父亲工友。
嗫嚅着跟他说,爸爸走得很快,临死前都不知道天数已尽。只交代浅水湾有户人家有盏灯要装,干完活就能拿五千港币。
当时少年想法简单,只记挂着父亲的遗愿和钱,直到跟着工友拘谨地步入浅水湾豪宅,突然被惊住了神情。
要用3米的威亚吊在半空,一共有560个水晶粒组成,那盏吊灯书桌般大小,是莲花般绽放的形状,需要从无到有一点点组装。
这时少年才明白——
不是干完活就能拿五千港币,是干完活才能拿五千港币。
水晶粒套上橡胶圈,调整位置插进灯架里。接着,是下一枚水晶粒。
从静谧清晨到漫漫黄昏,他拼得要哭出来。并非因为手上动作无穷无尽,而是因为原来父亲日日做的,都是这种事情。
每一次用各种理由讨要的零花钱,每一本想学画画央求买的闲书,每一顿简单但营养均衡的四人饭菜……
都是父亲从一个个水晶粒中,一个个犄角旮旯中拼凑出来的。
视线从清晰变得模糊,眼泪却始终没有滴落,唯恐流在胶圈上消解粘性,影响了装灯效果。
快要完成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尴尬的晚餐时间,隐约有饭香从厨房飘来。
少年和客户一家子,脸色都不好看。一边肚子里在唱空城计,一边用神色下逐客令。
可比起想吃东西,他更想掉眼泪。
菲佣把大盘端出来,他看见他们吃的是庆祝乔迁的传统盆菜。
这东西,少年也吃过。有肥蚝,鲍鱼,海参等等港人爱的海味,一般过年时全家会一起做。
小时候,他总是因此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他很爱金贵的肥蚝,只有这时候可以放肆吃。而且爸爸会给他多夹一个,哥哥也会。
当时年幼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确是。
根本不敢细细咀嚼往事,手里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到了最后,巨大莲花灯被吊上天花。
“啪嗒”一声,光华如烈焰般掷入豪华客厅。
这是属于别人的,灯火人家。
仿佛礼花炸响一般,璀璨汇聚成河,墙上被映出憧憧人影,清晰无比。
怔了片刻,少年突然全身泛起战栗,再也忍不住眼泪,捂着脸痛开始啜泣——
他终究哭了出来。
吊灯的照明方式,是和救护车里的顶灯一模一样的。
在白墙都能映出影子,何况是镶嵌着小块镜面的车身内壁。
当时,在颠簸的担架床上,父亲视线再迷乱,应该是看到了自己插在后脑勺的金属铁架。
那狗臂架插得如此之深,通过车厢顶部反射,躺着都能看见肆意横流的血污。
他知道他要死了,但不愿意跟儿子讲。
这个柔弱少年比垂危的他,更需要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在救护车上,他只拍了拍儿子的手。勉力摆出平时那副满不在乎的笑,平时极快地语速已变得颠来倒去——
“景行,不要再哭了……我就去医院躺一阵子……你去找肥仔,和他一起把浅水湾那户灯装了,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水晶很多,你要小心,做完有五千蚊……然后其他……”
然后他吸气,叹气,再吸气,再叹气。胸腔轻易排除所有污浊,却再也攫取不到必需的氧气。
这是所有人寿命终结时,都会经历的潮状呼吸。
所有的言语终成挽歌,所有的眷恋终归虚无。
“就这样,我爸死了。”
“我觉得他走之前,要跟我说……”
寂静之中,只有讲述走到尾声,不由自主已混入颤音。
像五年前一般捂住脸,弟弟已经泣不成声。
“其他他没有完成的事,也要我继续做完,就像装灯一样。”
“照顾我妈妈,照顾我哥哥,照顾整个家。”
他的声线很不稳,就像在空气中刻画下斑驳笔触。明明是羽毛般的质地,却令万姿如刀劈斧砍般疼。
等万姿反应过来,眼泪已经从下颔不断坠落,已经抚慰般揽住弟弟。
然后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