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昭示了他们接下去梳理京中武林势力的过程也是愉快的。金风细雨楼本就笼络住京城近半势力,那些旗帜鲜明支持蔡京的已被彻底打残,剩余那些观望者更要向他们献殷勤,金风细雨楼虽在战中损失明显,连驻地的高塔都烧掉一座,如今在京城江湖,依旧是不可撼动的无冕之王。
即使无冕之王,亦不可端坐高堂
杨无邪攒了许多工作,专等他醒。如今京城变动剧烈,金风细雨楼要如何在风云变化中自处,相当要考量苏梦枕与季卷的关系,许多外姓人也同样翘首,在等待这两人身份更迭后是否仍如铁板一块,是否会造出新势力跃起的可乘之机。
苏梦枕了解完这几日京中动向,丝毫不迟滞地处理起积压事务,如何威吓、拉拢、示好,安排得无比流畅,像早有计较,亦全不怀疑季卷会见风雨楼势大,要转变态度,稍做打压。
他主持工作仍旧维持一贯的高效率,因而当天色转暗,季卷摆脱了追着她跑的工作入殿,杨无邪已走了半个时辰,苏梦枕正端起自己第五碗药。
季卷人还未转过屏风,已经笑出声来:“我可听说你足足工作了一下午,现在到我面前装养病,有点太刻意了。”
她说话像在玩笑,等她从屏风后转出来,脸上却没多少笑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又瘦下去几分的苏梦枕,许久才一眨眼。
她轻轻问:“你怎么样?”
苏梦枕认真道:“死不了。”他眼底流出几分笑意,问:“你不是召集了京城全部大夫对我会诊,怎会不知我身体?”
季卷笑了。她走到苏梦枕旁边,注视他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开玩笑一样道:“你前几天怎样都不见醒,我差点就要对他们说‘治不好他,我要你们全部陪葬!’这种话了。”
“你不会。”苏梦枕道。他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
他缓声安抚:“我没打算死在这里。你不用紧张。”
“谁紧张了?”季卷嘴硬,从他指中翻出来,搭上他脉门:“但你先让我摸一摸脉。”
苏梦枕静静等她在手腕上摩挲,听她煞有介事道:“摸起来确实死不了,但还得再听一听心音。”
他低下头,仔细凝视着眼下青黑,满一副疲倦状的季卷说罢,便合身钻入他怀里,侧耳伏在他胸口,片刻又把整张脸埋进衣襟。
她在他心口处瓮声道:“你没必要替我抓赵桓的。”
苏梦枕收拢手臂,片刻只是道:“我愿意。”
季卷似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她道:“你抓得很及时。御林军和六扇门抵抗越久,死伤就越多,这样算来,你已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我也很高兴能少死这么多人。”
她一顿,又道:“但我差一点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我不会死。”苏梦枕嘴唇不动,声轻到担忧惊破梦境,微不可察道:“我心愿未了,还不愿就这么送死。”
“什么心愿?”
苏梦枕微笑道:“我们还没有完婚。”
季卷似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不满他故意拿情话岔开话题。
但他向来只说实话。
他理直气壮,甚至又重复一遍:“想要和爱的人成婚,有什么问题?”
季卷本扶在他胸口的手攒成了拳,似乎想要打他,半晌卸力,只搭在他肩膀,笑道:“这段时间我已走完了三辞三让的程序。”
苏梦枕嗯声。
季卷又道:“我也动手清理了不少大臣,把另一些吓得连夜逃到了应天府那边,眼下汴京里,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大声反抗的声音了。”
苏梦枕又嗯。
她继续道:“应天府蠢蠢欲动,想擅自宣告我挟天子令诸侯,趁势扶康王登基。”
苏梦枕在此时展现了绝无仅有的耐心。他甚至有心点评一句:“放他先称帝,法统道统,又有争议。兵务神速,事贵合机。”
“是的,所以,我已定好了下一个黄道吉日,在此之前再受一次劝进,便满口大义地应下,赶在黄道吉日举办仪式,务必大操大办,以定众心。”
苏梦枕往窗外一觑,算道:“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
“是这一天,所以,”季卷笑。她笑着抬头,问:“你是猜不到我要说什么,还是装作猜不到?”
苏梦枕也笑。他扭过头去咳嗽,咳得指缝见血,笑意流出得比血迹更明显。他道:“我装作猜不到。”
季卷佯恼:“你就是想听我亲自说出口。”
苏梦枕道:“是。”
他止住咳嗽,视线坦荡,因坦荡更生温度,专注停在她唇上,并不带欲念,只一心等她说完。
他精通术数,能掐算良辰吉日。
算出下月戊申为天赦日,宜登基、封禅、祭祀。
也宜姻择册封。
季卷不再与他兜圈子,从他怀里起身,拿出一张被胸口焐热的文书,递给他看:“我早与你说过,要缔结新式婚书,借我们俩的名望,向天下做表彰。还有什么日子比登基当天签字成婚更合适?”
“上一个黄道吉日是两天前,我没有选,是因为你还未醒。”她微笑道,咬着下嘴唇,似有些难为情,仍微笑着一字一句说:“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不仅适合登基,也适合婚姻。”
“就在这天,我们成婚,好不好?”
“早去早归。”
“成婚好不好?”
即使对答案足够笃定,此言说出,季卷居然仍觉得紧张。
她在来探望苏梦枕时本有一半脑袋在想那些烦人俗事:要如何变卖宫中资产给军队赏赐;怎样重组大宋冗官并不使各路行政瘫痪;还要抽空处理一下那趁着京城打生打死“千里江陵一日还”到南京的赵构。等她半是交代规划,半是故意调情地把这句话问出口,再紧急的公务也想不起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