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及时伸臂将她团团抱紧。受伤病折磨的胸骨即使掩在华服下依旧明显,叫她扶了扶他胸口,掌心依然能触及他胸肺里撕扯的呼吸音,苏梦枕只是微笑,自有生以来从未这样殷切地笑过。
“旧俗是旧俗,”她笑道:“心意是心意。”
苏梦枕只是说:“我知道。”
他环抱着她,以相当迫切的姿态撞开房门,掀开帷帐,将她放到床上,连须臾远离都不愿,掌心内力微吐,将搁在桌头,以彩结相连的珓杯吸来,递进她手中。
季卷握着满溢的杯子,若有所思道:“我总感觉是不是少了很多步骤?”
“金风细雨楼中多的是愿意为此事出力的弟兄,所有婚礼细节都事先安排过,”苏梦枕仍单臂揽在她腰上,杯中清酒不住涟漪,至少语气还很镇定:“不过,我同样认为,只要两情相悦,何必拿这些繁琐礼节消磨生命?”
季卷对着他深黑瞳孔中的自己轻笑:“你可以直接说自己性急。”
苏梦枕坦然承认:“这种时候若还能不心急,已经能做得道圣人了。”
“那就,喝酒?”
“还不至于,”苏梦枕道。交杯的酒已经被握得有些温度,杯中涟漪不停,随时要颤出杯沿,他依旧只是握持着,低眼看她:“应当再问你:与我携手相将,可有憾悔?”
季卷咬一咬嘴唇,不答反问:“和我成婚,恐怕直到你我身死百年,仍有非议。你又会不会后悔?”
苏梦枕发笑。季卷就也笑,一边笑,一边继续说:“我还以为你要真情告白,结果只是在说些奇谈怪论,要掩饰自己紧张吗?”
苏梦枕的笑容转冷转自嘲,不等他说话,季卷已将他的手掌从腰际移到胸口。
柔软,且激烈。
紧张是最容易产生、传染、共振的情绪。
体温也是。
苏梦枕低头,手臂交缠时垂落的彩结裹得更紧,快要将两道大红袖袍绑缚在一处,稍有些阻碍动作,却都没被两人放在心上。酒刚饮尽,人影倒伏在帐中,杯底残留的几滴洇进袍服,酒渍尚在唇边已被掠去,此时殊难再想什么掷杯问吉的事,只专注久别的唇吻,难辨喜怨地长吟。
更漏声动,苏梦枕忍咳一声。咳嗽时室内灯烛微颤,烧长的灯芯滚一滴红泪,床头摞满几叠的瓜果被震得散落,停在满屋交颈鸳鸯目珠处,在摇曳烛火中散出温润的光。季卷起身敛裳,见苏梦枕仍仰躺在枕,难免又生促狭,笑道:“苏公子深得君心,当受上赏。”
苏梦枕在略懒散的余韵里掀眼横她。
季卷得寸进尺,望窗外星月灯火,煞有介事道:“还能休息一个时辰,我们就要忙上一整天了。你还不抓紧补觉?是要我晚安吻吗,还是睡前故事,唱唱儿歌哄你?”
苏梦枕未答。季卷也没打算听他答话,赤足下地,啧啧欣赏起婚房中最为隆重、道具最为齐全,最终却几乎全没用上的装饰,正对着铁骨嶙峋的描金喜字细看,竟听身后人从唇缝间挤出一句答话:“唱首歌吧。”
季卷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应自己的调笑,下意识便问:“唱歌?”
苏梦枕不好声色犬马,从来也没听他说过对丝竹之音有兴趣,猝然提出要求,叫季卷迷茫有余,更生好奇。
苏梦枕同样坐直身体,手提方才震落床上的红绸,似追忆般道:“你见向将军时给他唱过的歌。”
他神色间相当期待。
季卷反倒茫然。
她骗人上船时向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大多时候都没走心,说过就忘,眼下苏梦枕提及她拉拢向孔时还唱过歌——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他又怎么把这种小事记到现在?
其实也无所谓。虽然想不起他想听哪首词曲,眼下情浓意动,随便挑一首时兴的花间词,未必不能逗苏梦枕高兴。
迎着苏梦枕的视线,季卷把耍赖式的“我忘了”三个字咽回肚里,按那日谈话间的气氛想了想,忽有了想法,开口唱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她学文不精,更没空深研,骤然被提要唱当今词牌,滑到嘴边的还是当初上学时背的那些名篇。季卷猜测自己当初唱给向孔的并不会是这首未出世的词,不过要说合适,未有比它更好的。等她把全词唱完,苏梦枕灼灼双眼盯她,果不去计较异同,嘴唇默默跟诵词句,忽勾动半生迷惘,叹道:“报国无门,铁衣寒透。”
他问:“如此忠义,英雄豪气,这是何人所做?”
季卷道:“是辛弃疾。再有几十年他就要出生,按原本轨迹,他要一生呼吁北上抗金,一生无果,郁郁而终。”
她说到这里,忽偷笑一瞬。
苏梦枕便慢慢也从词中悲懑抽离,低笑道:“这世上将少一个栏杆拍遍失意人。”
“我希望世上的失意人越少越好。”
苏梦枕放远的视线慢慢收到她的笑脸上,笃定道:“以你战功,已足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季卷露出一瞬牙酸的神情,摆手道:“以后我要听的吹吹捧捧还多着呢,为了我别太快膨胀,你还是少夸我几句。——而且我自己内省,光是效仿吕武一条,就足够被后世骂上许久了。要是再加上刺杀赵佶,借此造反这种说是秘密,却总会不胫而走的事情流传,哈!”
她相当得意、相当自豪、相当期待地说:“我们要不要赌一赌,以后有没有人骂我暴君?”
苏梦枕显然不想和她做这种赌局。但他同样站起身,缓步迈向她时,脸上竟也露出一丝与她近似的狡猾笑容。他道:“你杀赵佶,我挟赵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