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泽并未回答,不顾寒凉站在水中,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酒坛:“渴了吧?先喝点。”
酒坛递到萧彦干裂唇边,酒香清冽浅淡,一闻便知是他素日最喜欢的槭枫露。但他扭头避开,敌意不减,冷淡却仍是迷惑:“你……来做什么?”
谢承泽托着酒坛不动,坚持道:“先喝一口吧。”
也罢,若是酒中有毒,那倒正好。萧彦便依言就着他手饮下一口,在两日滴水未进之后,他虽想矜持,但本能却按捺不住,一口接一口,一滴都不想浪费,贪婪将酒坛饮尽。喝完畅快长吁一口气,由衷道:“多谢。”
谢承泽点点头,放下酒坛,一撑手臂翻上池边,拔出纯钧,对着龙爪镣铐劈砍下去——
“锵——”的一声,回音嗡嗡作响。萧彦只觉手腕一震,锯齿再次割在伤口。而那龙爪分毫未损,连道裂纹也没有。
谢承泽一愣,举剑还要继续挥砍。
“行了——”萧彦喝完酒,喉间滋润了些,懒懒阻止:“整面墙连同这镣铐都是玄武岩所雕,你的剑再锋利也砍不断。”
腕间鲜血继续顺着石镣滴落。
谢承泽垂下长剑,死死盯着他手腕上道道愈合后又被割开的伤口,眼中哀痛如凛江浪潮翻涌。
萧彦扭头瞧见他如此神色,终于微微动容,仍是诧异:“难道你竟真的是想来救我?”
谢承泽苦笑,原本清朗的声线此刻尽是绝望:“我救不了你……我怎么救你?你犯下的是裂国之罪!你该当死罪!”
他似是已用尽所有力气,手中长剑当啷坠地,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我救不了你,我为什么救不了你……”
萧彦只觉好笑:“你是新皇那边的,为何想要救我?再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就这么拿把剑进来便能救我出去吧?”
不等他回答,萧彦了然笑道:“新皇派你来的吧?他还不放心,怕我逃脱?你且替他看好,这镣铐没有钥匙,一旦锁上,若要再度开启得等池水更换缓缓带动机关,待这地底的水流出、山上的水流入,至少一年之久——那时我早已在此化为白骨。你回去复命,就说我必死无疑,让他宽心。”
谢承泽却摇头:“不,我独自前来。”
萧彦更加糊涂:“……嗯?”
谢承泽跪坐到他对面,抬手似是想掠一掠他垂落的乱发,半途又缩了回去,只低声道:“我记得你畏寒,这里冷,你一个人……我……”
他没再说下去。
咫尺之间,萧彦昏花双眼这才看清,谢承泽眉骨上一道新添的伤口,肩上衣衫几条破洞,是被陌刀所划。
陌刀是守墓兵士的武器。谢承泽此番果然是私闯皇陵。
闯入皇陵、私会死囚,哪一项都是重罪,即便谢承泽出身名门、又军功卓着,也不可能脱罪。谢承泽今年不过二十有四,上月刚刚因征战勇武受封,御赐封号定军侯。年纪轻轻,如此炙手可热,不料此刻他却单枪匹马出现在此处。
萧彦怔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谢承泽抬起眼睛看他。
——尽管身经百战杀戮无数,他却有一双清澈见底的温和眼睛。
这目光拨开萧彦心头经年谋算争斗的沉雾,忽地叫他回忆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漫天繁星下,谢承泽与他额头轻抵、肌肤相贴,笑容清亮:“……若是今后燕公子愿意与我一起,我把佩剑马鞍都尽数换酒来给你。”
……
半晌,萧彦才开口:“你的酒我喝了,你回去吧。”
谢承泽摇头:“如今战事已止、国土收还,我不需要回去了。”
萧彦再笑,却已不带嘲讽之意:“你不回去,难道留在这里不成?”
他萧彦死局已定,谢承泽却还有大好前程。
谢承泽不答话,似是鼓足勇气,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萧彦终于一惊:“你——”
谢承泽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在宫里跪了很久,向表哥求来的钥匙……我告诉他我要留在这里,他准了。”
他怀抱温暖如春,驱散寒意。
萧彦已疲累至极,此刻不由自主地把下巴憩在他肩膀,叹道:“胡闹。你这就出去,向他告罪,大魏今后用你的地方多的是,料他不会为难你……”
话未说完,谢承泽手臂收紧,想是要把他嵌进自己身体一般,勒得他呼吸不畅。他听见锋刃轻轻刮在地面的声音,那是谢承泽悄然捡起了纯钧。
“承泽!”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萧彦厉声断喝,想推开他,无奈双臂被锁。
谢承泽决然吻在他额头,一手抚着他瘦削的脊背,轻声哄道:“不要怕,我陪着你。”
有一滴温热洒落在他脸上,流经嘴角。咸的。
到这地步,萧彦明白阻止不住他。心中百味杂陈,只是静静等待着。
原本冰冷的心口骤然一热。
果然是南征北战的大魏第一利剑,不等他感觉疼痛,锋刃已瞬间刺透两人身体,血液相汇交融。
他萧彦经年积攒那么多的怨恨与不甘,此刻忽如寒冰遇春水,全然化为暖流。
他安详伏在谢承泽怀中,最终叹道:“下辈子,别再遇见我……”
劳军
北风猎猎,一队轻骑纵马扬鞭,掠过广袤草原之上的夕阳余晖,驰进简陋的驿站。
驿丞早已带人在外迎候,乐季先行翻下马,细细打量四周;乐孟跟在萧彦马旁,见他要下马时,便要伸手相扶。萧彦一松鞭梢,轻弹在他手臂,作势赶他:“早说过,上马下马都用不着你扶!你把你主子当个娇小姐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