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过后,秦素娥猛然向前一扑,用掌根按住了空洞的眼凹。她佝偻着身子,大幅抖动着,头上的钗钏纷纷滑落。她大声道:“眼睛!我的眼睛!……还有我的清哥哥……”后面几个字微不可闻,秦容臻却能听出,那定是她在每日拜佛时,心中念诵了成千上万遍的名字。
她将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座坟墓,永久地埋葬了一个人。
她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直到头发蓬乱,形容似鬼,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若不是她……若不是那个女人……”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本来她也有亲爱的家人,挚爱的伴侣……
前尘似梦,相思成灰。
秦素娥哭声渐低,她再抬起头时,额前的白发似在一剎那多了许多,像一朵盛放的银菊。
这个花期已过的枯瘦老妇,眼中蓄满乞求的泪水。她双膝重重跪地,伸手拉住了秦容臻的衣服,满脸悲苦之色,见者断肠:“老身恳求陛下,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家族,盖了印罢……”
秦容臻耳畔似有无尽的风声刮过,人世荒唐,仿若南柯春梦。夭桃濯柳之姿,百年以后,也不过沦为冢中的枯骨,盛秽的臭袋。
执迷皆妄,舍欲则生。
秦素娥癫狂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啊!也会饿、会痛、会爱、会心伤……老天啊!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死得人是他们!你告诉我啊,血海深仇不用血肉来偿还,还能怎么做?难道他们这些人都是生来注定该死么?!你说啊……”
说到后来,已近胡言乱语。她已被巨大的悲痛侵蚀了神智。若非这复仇一念,她在三十年前就已随他去了啊……
秦容臻枯寂的手指动了动,似透过地上这个悲痛欲绝的老妇,看到了更加深不可测的运命。缈缈孤灯,迟迟长夜,长清寺的钟声一阵又一阵,催魂夺魄,教人骤老。
他费劲地抬起手指,点了点梁进忠:“捧朕的御宝来。”剎那间,殿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羽林卫的大片子刀不知何时收了进去,宫女们重又走动起来,添灯加盏,焚香燃桂,殿内又笼罩在暖红的椒香中。
他像站不稳一般,跌跌闯闯,捏着那一轴重逾千斤的圣旨,走下了密室。他的神情太过骇人,就如一具僵挺的死尸,木然地开卷宣读。他的每个字都不甚连贯,仿佛牙牙学语的少儿一般,不解其中之意,只是鹦鹉学舌。
杜晏华默默地听他念完了最后的宣判,不见丝毫的畏怖惊慌,而是露出了释然的一笑。秦容臻微微一怔,他已数月未见他的笑容了,这一笑竟是如此的洒脱,有如朝日映柳,月照芙蓉。
他像无数次上朝那样,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袖,五体投地,行了一个君臣觐见的大礼:“陛下可还记得,曾经应允臣一个心愿。”
秦容臻又怔了一下,混沌的思绪艰难地在回忆中穿梭,穿破了层层阴暗恐怖,回到了一个明月清风的夜晚,君臣相得,千古绝唱。
他生涩地应道:“朕自然不会忘。”
杜晏华依然叩伏在地,柔顺的乌发倾洒了满地。他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陛下允臣三件事,臣此生化成灰也心甘。”
秦容臻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呵呵”地干咽了咽嗓子:“你倒是会占便宜。说罢,只要力所能及,朕一定照办。”
杜晏华深吸一口气,抬起了绝丽的面容,微微一笑,落花风流:“第一,臣妻柳氏,□□善妒,妇德有亏。臣要出妻,听其改嫁。”秦容臻点了点头:“这个朕现在就可答应你。”杜晏华又道:“第二,臣子无辜,恳请陛下,将其送到蛮荒僻远之地,择妥善人家收养,此生不履中原。”秦容臻更快地应道:“这也易办。第三点呢?”他像卸去了重负,浑身虚脱一般,只能撑起一个飘渺空无的笑:“第三……我求你饶孟扶风不死。”
秦容臻瞬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眼中依稀有些不快,又有些失望。他呼吸重浊,拂袖一摔:“好罢,朕也允了!”
耳边传来沉闷的额头触地声,杜晏华保持着磕头的姿势,片刻之后,才郑重道:“臣谢陛下成全。”他直身而起,眼光空茫,似透过沉沉暗室,看到了天高草绿、纵马扬鞭的过往。
青山依旧,风雨依旧,来时路远,终不可至。
十六
伏牛岛上,疏柳摇金,梅萼争春。一带红檐绿瓦,曲折回绕,围着一方汉白玉砌成的方池,春水,浮萍绿藻,流过正中的太湖石,瑶草琳琅,千窍玲珑,形状就如振翅欲飞的鲲鹏。在这游丝缭乱的芳春,连素日勤勉的玄刀门弟子,也不能不昏然沉醉、无端自喜了。
孟扶风身在梦中,猛然一惊,如坠身洞窟一般,霎时惊醒。近日天热得快,午后已有蚊虻扰人。他从虬根藤床上起身,一擦两鬓,竟是过了水一般,汗热潮湿。空气幽闷,贴得人透不过气来。他回味着将才一梦,伸手一摸被底,面皮青红,心突然往下一坠。
原是早已绝情断念,许久不曾想起了。今日不知为何,无端端故人入梦,且这梦的含义煞是不好,古怪幽深,像走入了道路四通的迷窟。
在梦里,他看见杜晏华坐在一池寒潭边,冷月银盘,无声高照,四下里升起了幽蓝的水雾。在寒浸浸的水边,生着几丛鲜红的石蒜。孟扶风一步步走近,只觉这个地方冷极、静极,令人心生不适。他强忍反胃,穿过了厚重的雾墙,看到杜晏华一身新浴的红衣,长发带水,缠绕腰间,就如一枝红艳,凌霜傲雪。他的肌肤和生绢一样白,在月光下透出幽蓝色,像透明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