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是个非常仔细的人,又素性喜欢这些书画,所以他放置这些纸张的时候,都有自己专门的手法,免得纸张被折叠出深痕,影响美观。可是现在看来,所有他的这些书画,都曾被人一幅幅仔细瞧过,又一一都放了回去。
石咏忍不住皱眉,想起今日见到史家一门两侯,不知那两位,究竟在弄什么鬼。但看起来,确实是够周到的,不仅想在他身边安插人,而且恨不得将他连头发丝儿都一一查过。
这样一想,此前石咏对史家的印象立即掉落十万八千丈。石咏冷笑一声,大刀金马地往榻上一坐,心想:查吧,随便你查,你要是能查出来我是何方神圣,算你赢!
第二天,石咏起了个大早,自己将周身收拾停当,神清气爽地开了门。
谁知史家的仆从早已候在外面,此时鱼贯而入,给石咏奉上精美的早点。翠芙素手纤纤,轻轻将一副象牙箸放置在石咏手边。石咏抬起头,见到翠芙双眼微肿,好像事先哭过,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
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
翠芙赶紧在面上堆笑,摇摇头说:“大人在说笑什么呢?有幸侍奉大人用一餐早点,是婢子的荣幸。”
石咏无话可接,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翠芙却仿佛就此认清了石咏的脾性,冲石咏嫣然一笑,极小声地道:“大人毋须在意,婢子这边无妨的。”
这就好!石咏这才放了心。
岂料翠芙又加了一句:“‘婢子’一定好好地侍奉大人!”
这翠芙说到做到,隔天晚间的时候,她就带着几个针线上人,将缝补浆洗过的石咏旧衣都送了来。不止如此,翠芙还给石咏捎来了一身官袍。
此前石咏只有王乐水给他的一身半旧官袍,并不合身,手肘袖口也多有磨损。他这一路穿到南边来,也不好时时换洗的。
翠芙见到,便将石咏的旧官袍取去好生洗了晾干,叠得整整齐齐地送还过来。除此之外,翠芙还按照石咏的身量,命针线上人缝制了一身新的官袍。补子什么的,在他们织造府都是现成的。
石咏望着手中簇新的袍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他这也还算是走运。幸好人家口中的“侍奉”,就只是这样侍奉而已。
(修)
这日早晨,石咏在史侯府用过早点,史家管家过来,将石咏引至前厅。
石咏问管家:“早先贺大人吩咐过,说是今日在织造府衙署见面办理公事的,什么时候动身?”
史家的管家惊奇地瞥了一眼石咏,答道:“这里就是织造府衙署!”
石咏:……
原来,这织造府衙署,与史侯府邸,合二为一,并无区别。
管家见石咏提起贺郎中,忍不住脸上有笑,告诉石咏:“对了,早先时候客院那里送来消息,昨日舟车劳顿,贺大人甚感疲累,今日早间恐怕要晚起一会儿。贺大人说了,若是石大人先到,那便先开始吧!”
石咏早先得贺元思提点,大抵知道在这苏州织造要走哪些过场,所以也不怕露怯。
可是他冲史侯府那位管家瞅瞅,怎么觉得对方说起贺元思的时候,那脸上的笑……好生暧昧呢?
没过多久,织造府这边陪同石咏办差的人过来。石咏一瞧,竟是昨日席上见过,那位不苟言笑的兄长,保龄侯史鼐。
石咏倒是真没有想到保龄侯会亲自过来,陪自己验点贡物。
“石大人,这就开始么?”
史鼐一直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好!”石咏则在心里暗暗琢磨:难道这世上,但凡做兄长的,必然喜欢摆出一副冷面孔。眼前这史家一门二侯,竟也跟永顺胡同两位伯父似的,兄长冷面,做兄弟则习惯了笑脸迎人。
“这边请!”
史鼐没有半句废话,命人直接开了旁边的一件库房,自己当先进去。
石咏跟着史鼐进屋,见这屋内是一张巨大的酸枝木雕折枝梅花条桌,上面一匹一匹放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缂丝面料和丝绸锦缎、一匹一匹的,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
条桌一端,正正放着一本绫面册子。贺郎中曾经向石咏提过,内务府每年会审核三大织造的贡物清单,于头一年端午之前下发三大织造,第二天万寿节之前将清单与贡物核对一致无误,交运京城。
所以眼下石咏要监办贡物,就是将这贡物清单,与三大织造已经准备好的贡物核对一致,抽查过数量与质量没有问题,就能交差了。
想到这些,石咏当即伸手取了这绫面册子,翻开一页,将这页的花色与条桌上的布料进行核对。
缂丝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这种工艺在明时达到鼎盛,现如今则更是为皇家所垄断。
石咏手执绫面册子,一匹面料一匹面料地看过去。每一匹面料都压着标签标注,注明这种面料的花色和进贡数量。石咏问过史鼐,才知道他先要将绫面册子上的贡物清单与这里的织物标签内容核对一致无误,然后再抱着这边的织物,去旁边的库房里,清点贡物的总数量。
他一旦清点完毕,点了头,这边的织物会立即作为贡品装船,远赴京城,作为万寿节贡品,送进内务府的库房。
石咏对着绫面册子,先找到了一幅“百蝶穿花”图样的缂丝面料。这“百蝶穿花”的料子,是专做宫中女眷氅衣褂子的面料,天青色的底子上,一眼望去,几十只蝴蝶,姿态、色泽、蝶翅纹饰……没有一只是完全相同的。
这样一匹精美的缂丝料子,一名熟练织工,一天只能织出几寸。这样精贵的织料,石咏想着,一百匹怕是顶天了吧!可是他手中的册子上分明写着:五百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