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南京下关停靠,陈嘉扬下车渡江去浦口火车站,做数月招摇撞骗小生意,换到钱连蒙带混前往天津,再向西抵达北平,算算日子,他在火车站与站间虚度了近一年光阴,金家的老宅早已重新住满了人,他替刘八爷砍人收租周旋办事,不常有空思量金家的父子俩,只夜夜在深夜里吱吱呀呀的破床上展开拔节的身体,在梦中反复回到散满烟膏气味的坟冢前。
唯有今夜例外。熏然的梦境颠倒失重,他如常仿若在渡江的货船上抑或母亲的羊水中沉浮,却恍惚看到盛实安,伸小小的手穿入水流,捞住他的手腕。失重的水幕轰然退去,他看见盛实安的影子跪坐在他面前。
盛实安向来胆子大,敢泼小秦爷酒,敢跟巡警叫板,跟金之瑜开价时比狼还狠,但那全是因为有他撑腰,他始终记得红香楼的小姑娘跑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在泥潭里惶惑而无助,盼着他给一根稻草。
他在盛实安眼里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可她看见的“陈嘉扬”本就是意外一桩。
他还没有梦到过她,今夜是第一次。擡手掐住她的脸颊,拧住捏捏,“混蛋东西。”
盛实安扯开他的手,眼圈通红地看着他。
小姐脾气,在梦中都不让捏。他便松开,只问:“你要走?”
她怔怔看着他,却不回答,因为梦里的盛实安不会比梦外的更高明。
他身体沉重,头颅沉重,吃力地翻个身,让老沙发的朽木骨头发出沉重的叹声。
盛实安睡到午后才醒,正刷着牙,郑寄岚打来电话,快快活活的语调,“吵架了?想不想去天津散散心?”
分明是她惹了陈嘉扬,被郑寄岚一说,好像是陈嘉扬惹了她。或许是陈嘉扬给足她面子,她既然满怀疏离,就干脆问她想不想出去住一阵,又或许是他彻底被她惹毛,压根也不想看见她。
盛实安握着听筒“嗯”一声,郑寄岚便打个响指叫人安排,又跟她说:“天津那房子没什幺意思,除了大就是空,买房子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当时还说房子弄得跟晚清老太爷要住似的。你去住几天也好,换换装潢添添家具。过几天回来就好了。”
盛实安又“嗯”一声,吐掉牙膏沫,把白玻璃杯洗干净晾干水,好好地搁在架子上,收拾几箱行李,隔日就启程。
事发突然,家里下人都不知道是出了什幺事,不敢出来送,生怕说错话触霉头,只有阿柠送也不对不送也不对,手足无措地跟到门外,小声问:“小姐什幺时候回来?……真不带我一起去?”
阿柠家在北平,倘若不回来,难道要阿柠跟她在天津久住?何况她不想有人陪自己,因为一句话都不想说。
盛实安摇摇头。小司机替她搬箱子,看着她脸色,又看这次连阿柠都未获准跟去,于是在脑中勾勒了一出陈阿娇被汉武帝始乱终弃的大戏,不敢多吭声,车开下山,没话找话:“小姐,找餐厅吃完午饭再走?”
盛实安说:“我想吃烤红薯。”
语气平得不能再平,像孩子赌气,却不知是在和谁赌气,小司机只庆幸虎落平阳真好伺候,停在路边就要去买,盛实安也要跟着,说:“我自己挑。”
————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