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去看守所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分房睡了好几年。因为张曼爸妈的到来,宋轩从次卧搬回到主卧。这次张曼回家后,两人就一起睡在主卧。
她回来的前两三天,每次睡觉时宋轩都会说“我关灯了”,然后他就老老实实地躺下,并不过去“打扰”张曼。她就这样理解,可能是宋轩想让她好好休息,毕竟在看守所那种艰苦环境里呆了一个月,身板儿单薄许多。
有一天深夜,她被一场像印象派油画似的噩梦吓醒,在非洲草原上一头凶恶的狮子对她穷追不舍,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正在她跑不动又摔倒的绝望之际,这头狮子迅猛地扑过来,轻而易举地捕住她这只无力反抗的羔羊。
被恐惧攫住内心,她在狮子的“怀抱”进行剧烈挣扎,在床上翻来覆去时把自己晃醒了。“原来是一场梦”,醒来后的她,在庆幸地同时还是心有余悸。
她从床上坐起来,后背靠在床头上,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泪。她摸索着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脸庞,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眼睛看着黑暗的前方,木然地坐在那里发呆。
多么熟悉的场景。她在看守所的很多个夜晚,就是这样在硬木板上坐过来的。可是,如今睡到自己家松软舒适的床垫上,噩梦依然伴随她,她依然会半夜坐起来发呆。
宋轩被她吵醒了。他翻一下身,头冲向她的这边,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张曼很想主动过去抱住宋轩,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在他的温暖怀抱里,她的惊恐应该会像冰雪遇到阳光一样渐渐融化,最后在心里留下一汪春水。温柔,清澈,甘甜。
可是,她动不了。她没办法主动,也不愿意表露出渴望关怀。她轻轻地说:“没事儿,做了一个怪梦,我坐一会儿再睡。”
宋轩咕哝了一声:“哦,那我先睡了。”他又一个翻身,后脑勺朝向张曼这边,沉沉地睡过去。
她的眼泪,又顺着脸庞流下来,在黑暗中悄无声息掉落,唇角已经感受到咸苦的信号。
张曼知道,有些感情已经走丢,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当一个男人和你共睡一床却用两个被子,总是别过身侧躺着用后脑勺对你,不仅不给你一个拥抱,甚至连你的手都懒得拉一下时,不是他太疲惫没有欲望了,只是因为他不爱你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张曼妈妈照例在餐桌前碎碎念:“你看宋轩脾气多好,你出了事儿一直跑前跑后,花这么多钱给你请律师。你一回家,他天天按时下班回来吃晚饭。结婚这么多年,你们还相敬如宾,正好趁现在你休息要个孩子吧,你爸爸也退休了,我们可以来帮忙带孩子。”
平时妈妈爱唠叨,张曼一般忍忍就过去了,老人因为爱你才唠叨,多理解一下吧。
这次,她没来由地恼怒了,放下正在夹菜的筷子,声调也提上来:“什么叫相敬如宾?不爱才相敬如宾!相敬如宾说明两人不能亲密无间,才会相处时一直保持礼貌。我的事情,你们不要管了,我自己有计划。”
张曼爸爸这时插话了,看似是在责怪老婆其实是在强化要点:“曼曼刚回家才几天,你就在这里瞎操心。曼曼要孩子也得能她身体恢复恢复,你着什么急?说不要你管,你就别管了。”
他夹了一片糖醋藕放到张曼的碟里,父爱如山地对她说:“曼曼,爸爸相信你自己能规划好生活。来,先好好吃饭。”
张曼被他们这一唱一和弄得更加恼怒,但是此刻也不方便发作。她闷头扒拉米饭,不再说话。
经历这一劫后,张曼爸妈近乎卑微地对宋轩好。他们是湖北人,“湖南人不怕辣,湖北人辣不怕”,本来张曼妈妈炒菜习惯放上巨多的辣椒,宋轩有一次被辣地呛出眼泪,她妈妈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炒菜再也不放辣椒。而且,家里现在只有午饭的主食是米饭,因为宋轩中午不在家,晚饭的主食永远是在小区便利店买的山东呛面馒头。
张曼爸爸当了一辈子基层乡镇公务员,到退休还是一个科员。而自己的女婿在国家部委工作,现在还是一个副处,将来更是前途无量,自然是倍感自豪。女婿的家境,那就更不用说了,哪儿是一般人够地着的。
每次晚饭后,他和宋轩一起看新闻联播,他都争着拿遥控器调台,好像这个女婿在家当个吉祥物就可以,千万不要让他干活累着。
而宋轩呢?也一直对张曼爸妈客气有礼,吃饭时主动拿碗筷,饭后也会争着洗碗,虽然一次也没有争成功,至少顾家的态度是有的。
和张曼爸妈的欣喜与满意不同,张曼知道,是宋轩的个人修养,在维持着与张曼爸妈这种有分寸的礼貌和看上去的亲近,和爱家护亲这些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就走到了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怎么就不再亲密无间?怎么就过成了相敬如宾?张曼每次想到这里,胸口就疼痛到不能自已,就像被一个飞来的篮球误打碎门窗、一地细碎的玻璃渣只能把心脏划伤,鲜血一滴一滴冒出来,缓慢却不停止地外冒,你却无力去擦拭。
不工作的日子,突然变得非常漫长,漫长到让十几年从来没有午休习惯的张曼,都要靠睡一场午觉来打发时间。中午睡够两个小时后,晚上十点就又躺在床上,她自然睡不着,听到旁边的宋轩发出均匀的轻鼾声,她的内心在轻轻地叹气。
她不明白自己在叹气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这场婚姻还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