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夫人却絮絮叨叨的,把她的打算全盘说了出来:
——楼家三少奶奶自进门以来时常梦魇,初时以为是邪祟,后来请了高人上门,才知道是三爷的亡魂得知娶了媳妇,夜里回来圆房成亲过日子的。
——至于楼三奶奶腹中之物,那当然是楼家三爷的血脉,只因是个鬼胎,怕说出去太过骇人听闻,因此府中一直死死地瞒着,不敢叫外人知晓。
——那日在断头台上,此事骤然揭破,楼三奶奶唯恐腹中之子被当做“妖物”戕害,因此不愿坦承有孕之事。五公子为保住亡兄血脉,甘愿自损令名,将此事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
郑娴儿听楼夫人说罢,只觉得荒诞不经,比任何一篇山野怪谈都更加虚妄可笑。
楼夫人见她仍在犹豫,便攥了她的手,长叹道:“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能为阙儿挽回几分名声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望人人都信,只要十个里头能有一个信了咱这番说辞,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唉,这么做虽说有些对不住闳儿……但毕竟生者的前程更重要!”
郑娴儿细细地思忖了一番,眯起眼睛笑了笑:“市井流言,确实更青睐神鬼怪谈。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信了,我这孩子会不会真的被当作妖物看待?相比如今的困境,我更害怕看到有人围追堵截逼我除掉‘鬼胎’。”
“那不会的!”楼夫人忙道,“阙儿的名声恢复一分,世人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就会增加三分。他拼上名声也要保下的孩子,桑榆县的百姓不会动。更何况如今已经没了黎县令,那个李县丞感激咱们家,必定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郑娴儿靠在床边闭目思忖半天,终于叹道:“太太思虑周详。不过——我不答应!”
楼夫人脸色一变,起身下床:“不答应?你可知道如今阙儿的名声坏到了什么地步?你可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他的前程有多大的干碍?!”
“我知道,”郑娴儿也站直了身子,“他的名声再坏,总不至于比我的更坏!至于他的前程——如果这点儿小事就干碍到了他的前程,那只能证明他的本领也不过如此!”
“你……”楼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你根本就不曾爱过他,你只爱你自己!”
郑娴儿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对镜理妆:“太太说对了。我平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不过今后或许会多一个——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我是不会让他顶着‘妖物’的名声来到世上的。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的父亲母亲都是活人,他不是鬼胎。”
楼夫人重重地呼出几口气,竭力压住怒火,咬牙道:“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哪里就真的妨碍到你的孩子了?你不忍你的孩子被当作妖物,怎么就忍心看着阙儿被人骂作目无人伦形同猪狗的畜生?你们……你跟他也有半年多了,当真一丝情分也没有吗?你心疼孩子,可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郑娴儿勾起半边唇角,露出几分不屑:“我意已决,太太不必说了。”
“好,好!”楼夫人扶着桌角站稳,怒容满面。
郑娴儿向屏风外探出头去,唤道:“瑞儿,天色不早了,来扶太太出去吧!院子里有马车,随便叫个伙计驾车送你们回府就是。”
瑞儿擦了擦眼角转过来,虽然低着头,仍能看出神色有些忿忿。
楼夫人将手搭在瑞儿的肩上,看上去比平时格外苍老而疲惫。
郑娴儿别过脸去,不肯再看。
楼夫人在她身边停留了一瞬,冷笑道:“你只在乎你的孩子,我也只在乎我的孩子。咱们——走着瞧吧!”
郑娴儿没有答话,楼夫人也不在意,径直走了。
片刻之后,小枝掀帘子进来,面露忧色:“你怎么会跟太太吵起来了?咱们如今虽不怕她,可有她护着毕竟方便些!”
郑娴儿往椅背上一靠,闷声道:“我也不愿意惹她。可是她处处在算计我,我总不能眼看着她把我卖了,还要高高兴兴地替她数钱吧?”
小枝有些不服气:“她算计你什么了?我倒觉得她的主意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郑娴儿冷笑道,“我是楼家的,这两处店铺是楼家的,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是楼家的——都成了楼家的了,那什么才是我的?”
小枝细细地想了想,抿嘴笑了:“都说了你是楼家的了,那楼家自然也是你的。”
“不对,”郑娴儿摇头,“我和我的孩子,连同我苦心经营的这两家店铺,都是隶属于楼家的物件儿。太太是楼家的女主人,可以任意处置楼家的东西,作为‘东西’的我们,不能反抗。”
小枝过来替郑娴儿拆散了发髻,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太太是来向你示威的?她想把咱们的店铺收为己有?”
郑娴儿抿了抿唇角:“不能说是‘收为己有’。她一直觉得我和咱们的店铺原本就是归她所有的。她这趟过来,是想用主人的身份,对她的私产作出她认为更合理的安排。”
小枝又笑了:“也许是这样。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主人会跟自己的财产过不去。她让你回府养胎,还跟你商量如何挽救五爷的名声,这毕竟都不是坏事啊!你何必一定要跟她撕破脸?”
郑娴儿仰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真的这样认为?”
小枝点点头,脸上却露出了调皮的笑意。
郑娴儿抬起手,在她的下巴上戳了两下:“你知道我的心思,何必这么试探我?我是卖给了楼家不假,可是当初那区区六十两银子却买不来一棵摇钱树!既想要我出门赚钱,又想把我赚的钱收到自己的囊中;既想要我的孩子为三房延续香火,又想要我心甘情愿感激涕零——她是真把我当傻子哄了!”
“你消消气!”小枝笑嘻嘻地替郑娴儿拍着背,“那人再怎么不好也是你婆婆,你这些抱怨的话说给我听便罢,让外人听见又要骂你不孝了!”
“哼!”郑娴儿气恼地摔了手里的梳子,“还没过河就打算拆桥,她也不怕淹死她自己!”
小枝见她还在发脾气,只得无奈地笑着劝慰:“好了好了!谁让你是给人做媳妇的呢?原先你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如今不是还跟人家的儿子好着的吗?看在你那情郎的份上,担待几分呗?”
“我正生气呢,你怎么总帮她说话?”郑娴儿有些不满。
小枝笑眯眯地道:“那不是可怜她斗不过你吗?说吧,这回你又想了什么主意好让她的算盘落空?”
郑娴儿抓了抓发痛的头皮,笑叹道:“我能想什么主意?由她去吧!她要挽救桐阶的名声,我原也不必拦着。”
“咦?”小枝惊叹了一声。
郑娴儿站了起来,补充道:“不过,想让我亲口答应把这孩子舍给三房,那是做梦!”
春杏从外头跑了进来,努力放轻了声音:“奶奶,瑞儿姐姐陪太太回去了。两个人脸上都很不好看,是不是你们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