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恨吗?
黎赓试图把郑娴儿推开,后者却仍然死死地缠着他。
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没有半分旖旎,只有冰冷的杀意。
黎赓试探着开了口:“郑姑娘,先前的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之间有误会!”
“我早就想杀你了,”郑娴儿咬牙道,“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
黎赓怔忡不语。
郑娴儿咳了几声,自嘲道:“桐阶一直说你秉性中正,我看得出他是真心珍重你这个朋友,所以……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本来已经打算放过你了,没想到今日居然是你要杀我……黎大公子,你还是把我扔下去吧!”
黎赓小心地扶着石桩坐了起来,搂着郑娴儿慢慢地退回了观景亭中。
离峭壁远了些,他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郑娴儿虚弱地笑道:“我是个亡命之徒,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可别告诉我你又心软了,我不信。”
“你放开我,先看看伤!”黎赓皱眉道。
郑娴儿非但不放,反而趁他不备翻了个身,再次将他压在身下:“你要给我看哪里的伤?胸前的?还是大腿上的?”
黎赓皱眉,试图推开她。
郑娴儿压住他的肩膀,双目迷离地看着他:“黎大公子,想我没?我伺候人的本事是媚姐亲自调教的,那天夜里又被灌下了极烈的媚药,照理说没有伺候不好的道理——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你放开!”黎赓的眉头拧得死紧,一脸贞烈。
郑娴儿“噗”地一笑,暧昧地蹭着他的身子:“当时我是因为药性太烈所以一直迷迷糊糊的,你呢?第一次在桐阶那儿看见我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我?是因为女人太多了不值得记住,还是顾念兄弟情义而不肯说穿?后来几次见面,你总是对我横眉竖目,究竟是因为瞧不起我,还是因为放不下我?黎大公子,我虽恨你入骨,却也始终忘不了——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是!”黎赓本能地反驳。
郑娴儿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一颤:“你说什么?”
黎赓这时才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他心下一惊,忙起身扭住了郑娴儿的手臂:“你还是要杀我?”
“不然呢?”郑娴儿疼得大汗淋漓,犹自笑个不停:“难道你真的相信我要睡你?黎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种男人很恶心?——不对,你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黎赓小心地放开了郑娴儿的双臂,自己站了起来:“你伤得不轻,咱们得快点回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已经肿得跟馒头一样了。郑娴儿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的血印子还在,已经变成了青黑色。
郑娴儿动了动身子,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疼得厉害,可见确实是伤着了。
但她无所谓。
她还是想找机会杀了这个男人。
黎赓见说不动郑娴儿,只好扶着她在石凳上躺下,然后警惕地退避到一旁,强作镇定地道:“据我所知,枕香楼从未有过逼良为娼之事。若有,我绝不放过——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郑娴儿冷笑着,不想理会他的问题。
黎赓定定地看着她:“我说过,你我之间有误会!”
“误会?”郑娴儿嗤笑,“那个叫‘媚姐’的女人不是枕香楼的人?胡二混和秦三他们不是枕香楼的龟公?我好端端的出门逛庙会,被人打晕了装在麻袋里送进枕香楼,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喂下了那种该死的药,然后媚姐那个女人就开始用各种恶心的手段羞辱我、逼我在那些恶心的臭男人身上练习取悦男人的本事!枕香楼的那些肮脏的手段……黎大公子,你掌管着那么脏的一个地方,还敢说自己光风霁月问心无愧……你怎么不说茅坑里的大粪芳香怡人美味可口呢?!”
“你……真不是被家人卖进去的?”黎赓仍有些不相信。
郑娴儿笑得满脸是泪:“谁把我卖进去的?谁把我卖进去需要你的人亲自拿麻袋上街绑人?”
黎赓迟疑不语,好半天才道:“回去之后,我会严审你说的那几个人。如果真有此事,我……把他们全都交给你处置!”
郑娴儿冷笑了一声,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
交给她处置,又能怎么样呢?
那三个昼夜里炼狱般的煎熬、“临江仙”客栈里的那一夜迷乱,已经将她从精神到肉体、从内到外彻彻底底改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娼妓,她早已经回不去了!
哪怕把仇人千刀万剐,哪怕把枕香楼付之一炬,她也不可能再变回昔日刘家巷中那个大大咧咧不谙世事的傻姑娘。
能不恨吗?
郑娴儿算了算日子,才发现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快一整年了。
这一年来,她一直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假装没心没肺假装洒脱畅意,可是每每午夜梦回,她却又无比厌弃自己。
她拼命对自己说“那不是你的错”,于是便加倍恨上了枕香楼。
她竭力劝说自己相信那些经历不是屈辱,而是一场奇妙的体验——所以她才会对男女之事十分看得开,热衷于尝试各种新鲜的东西。
她几乎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推翻所有,任凭那些屈辱的、肮脏的、令人绝望的回忆吞噬掉她所有的信念……
强烈的自尊伴随着极度的自厌,性情坚韧却挣脱不了内心的颓丧,目空一切却又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却又厌憎生命……重重矛盾,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有被逼疯的危险。
可是居然至今都没有疯。
郑娴儿枕着手臂在石凳上趴了很久很久,终于哑声补充道:“三天之后,他们终于把我洗干净了,灌了药送进‘临江仙’……我醒来之后才知道那个房间是黎大公子你的,而你本人也正是枕香楼的少主人。据我所知第二天你就回家成亲去了,第三天……他们要我接客,我砸开窗户跳了河——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至于她跳河之后如何从满河浮冰之中逃出命来,这点小事与先前的屈辱相比已经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