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灶的一边,在一个不大的开着的壁龛里,放着一尊小小的用木雕菩萨像,当时的长安人经常供奉来保佑家宅。为了供奉这位尊敬的神灵,那儿还点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炉灶旁边放着一张污秽不堪的小桌子和一只红漆小凳子。这张凳子是安五娘有余暇时坐的。
沿着墙壁,不论是左面和右面,炉灶前面也一样,放着好几张吃饭用的旧饭桌。桌子的周围是粗糙不堪的条凳和跛脚的小方凳。
天花板上吊着一盏黑陶挂灯,灯里面放着四根灯草。灯光连同正在灶内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地把笼罩这个地窖的黑暗驱逐出去。
在那道作为酒肆入口的大门对面的墙壁上又开了一道门。那道门里面,是另一个比较小、也比较干净些的房间。墙角上点着一盏里面只有一根灯草的油灯,幽幽地照着这个房间,在半明半暗之中只能够看到一部份地板和两张餐桌,那儿算是这家酒肆的贵客间。
大唐高宗大圣大弘孝皇帝麟德元年,上元节,戊时点后一刻钟左右光景,方相酒肆里的客人特别拥挤。喧哗和吵闹不仅充满了整所酒店,而且响彻了整条巷子。安五娘跟她那个面颊有刺青的吐谷浑女奴正在忙碌地张罗一切,竭力去满足那些同时从四面八方闹嚷嚷地向她们提出要求的饥饿的顾客。
安舞娘是一个高挑结实,脸颊红润、但在深栗色的头发中已经夹杂着许多白发的四十五岁的女人。她在年青的时候本是一个美人儿,但是现在,她那张端正的脸却被左脸颊上一道伤痕弄得非常难看。没有人知道她脸上的伤疤的由来,只能从她的发色和姓氏中猜测她的祖上应该是胡人。不过这条街上的人们并不在意这些,她那殷勤的态度和快活的性情还是吸引了许多顾客,尤其是其高超的烹调手段,更是得到了众人一致陈赞。
到方相酒肆来的都是下等人:木匠、陶工、铁匠、染坊匠人,以及一些无可救药的酒徒——掘墓人、杂耍艺人、戏子、伤残老兵、假装残废的乞丐、长安恶少年以及娼妓。但安五娘对客人并不苛求,而且不去过问他们的一切细节,因为这儿并不是勋贵、士大夫和五陵少年来的地方。尤其是,在宽宏大量的安五娘的眼中看来,既然高悬在天空中的太阳对贵人和穷人都一样,既然有人为了贵人开设酒楼和旅馆,那么穷人也就应当有他们自己的酒肆;除此之外,安五娘还非常确定:从某个杀人犯或者骗子衣袋里拿出来的贞观通宝、大业通宝,跟住在紧挨着皇宫的太平坊、光禄坊的贵人或者五陵少年拿出来的钱是丝毫没有差别的。
“安五娘,真见鬼,你还不把那该死的杂烩丸子搬来吗?”一个脸上与胸前满是疤痕的年老兵喊道。
“我敢打赌,那杂烩丸子的肉是陈七替她从金光门那片荒地上拿来的,那是还没有给乌鸦啄光的死人身上的肉。这就那些恶鬼才吃的杂烩丸子的原料!”坐在老兵身边的一个乞丐喊道。
众人对这假装残废的乞丐的恶毒玩笑,发出一阵响亮的哄堂大笑。但是看坟人陈七,一个鼻头通红,神情冷漠的结实的矮胖子。对乞丐的玩笑显得很不高兴,因此他冷笑大声说:“安五娘,听我这个老实人说:当你替这个污秽的胡九(这就是那个乞丐的名字)做杂烩丸子的时侯,你就把他用线缚在胸前、冒充血淋淋的伤口的那块臭肉一起放进去吧。其实他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只是欺骗那些老实的好心人多施舍一些钱给他罢了。”
跟着这一反驳又迸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混账东西,你胆敢取笑我,夜里走路小心点,小心被人从背后敲破脑袋,丢到坟地里,大伙儿就再也看不到你这臭酒鬼了!”
第318章恶少年
“这就用不着你替我操心了!”陈七从条凳上站起身来,卷起衣袖:“还是让我帮你个忙,把你身上那层皮捅破几个洞,这样你也用不着在胸口挂肉来骗人了。”
两人相互叫骂,眼看就要动手起来,却被旁人扯开了。这时安五娘和她的吐谷浑女奴端来了两大盆装得满满的热气腾腾的杂烩丸子,放在桌子上。聚集在酒店里人数最多的两大堆吃客,立刻向盆子扑了上去。
吵闹顿时停止了。那些首先抢到食物的幸运儿,顿时精神百倍地吞咽起杂烩丸子来,即便是那个乞丐,也不得不承认安五娘的烹调手段的确非常高明。那时候,邻近几张桌子旁的客人则在谈论着眼前的新闻——关于宫城里刚刚举行完毕的马球赛。他们自然没有资格去宫城里亲眼观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借机赌一把,并大声描述想象中的盛况,这让当中的其他人惊叹不止。大家都同声赞扬,把北门禁军和东宫六率骑士们的骑术和勇气捧上了天。
安五娘匆忙地前前后后走动着,把灌肠送到每一张桌子上去。方相肆酒店中渐渐地变成了一片静寂。
第一个打破静寂的人是那个满脸伤疤的老兵。
“俺追随先帝参加过柏壁和浅水原之战!”他大声说。“不错,我的身上被人家开了好些洞,然后又愈合了起来,但是我好歹保住了这张皮。这么说吧,如果先帝在世的时候,肯定也会将那些在球场上驰骋的好男儿留在身边的,哎,这些都是将种呀!”
“是呀!不过东宫六率那些吴儿、山东人居然能和北门骑士们打成平手,着实有些难以置信!”一个漂亮小伙子喊道,他的双颊直到颈部都有刺青,一条腿踏在条凳上,怀中抱着一柄短刀,腰间挂着小弩,满脸的桀骜不驯,一副恶少年的打扮,从言谈上他显然对由关东上番士卒组成的东宫六率能打平主要是长安本地人组成的北门禁军有些不满。
“啊,小乙你这就不知道了?东宫殿下可是许下了重赏!”邻桌一个冼足汉子笑道。“我听说过了,这次东宫那些骑士太子殿下每人赏赐绢五十匹,钱百贯!”
“什么,绢二十匹,钱百贯?如此厚赏?”那恶少年叹道:“那些家伙还真幸运,要是我也能为东宫殿下效力就好了!”
“这些算得了什么!”一个坐在炉火旁桌子的汉子抬起头来:“东宫殿下赏赐最重的可不是这些人!”
“是谁?赏赐了多少?”
“是个山东人,绢百匹,黄金百两,还有安兴坊的一处宅邸!”那汉子稍微停顿了一下:“除此之外还有东宫兵法教御一位,随侍东宫殿下!不过那山东人拒绝了,”屋内陡然静了下来,绢百匹黄金百两固然好,可和安兴坊的宅邸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而前两者加起来也及不上能够随侍太子殿下,当兵法教御了,天底下会有人拒绝这些吗?
“这都是你胡编乱造的吧?”恶少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绢百匹、黄金百两,安兴坊的宅邸,东宫的兵法教御他都不要,你说说那个人是谁?我去找人问问?”
“我是这里的熟客,过些日子便要来一次。家里主人是西市的王屠户,每日里要给宫里送肉的!这些都是宫人们和我说的,是真是假过几日你们就知道了!若是假的你来找我便是!”
那恶少年看了看那汉子,果然觉得面容有些熟悉,显然自己以前应该也见过,心里便信了几分,叹道:“若那百两黄金是我的就好了,我可以用这些黄金的做多少事情呀呀!”
“哈哈哈哈!”一旁的乞丐笑了起来:“难道这里有人不是这样吗?小乙,谁有了那么多黄金,都会好好享用的!”
“挥霍钱财是容易的,但却不是每个人都会使用钱财做大事的。”那恶少年冷笑道。
“有啥不会?无非是酒、肉还有女人罢了!”那乞丐笑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花样不成?”
“酒?肉?女人?”恶少年冷笑道:“算了,和你这种狗一般的东西说这些,也是我伍小乙犯蠢了!”
那乞丐闻言大怒,跳起身来:“伍小乙,你整日里掘冢铸币,触犯法禁,早晚让官府抓了去斩首示众!”
恶少年脸色微变,冷笑道:“那又如何,总比你堂堂七尺男儿却在市面上持钵乞食要强百倍。”说罢他拔出短刀,走到那乞丐面前,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杀那乞丐时,伍小乙却将两指夹住刀尖,将刀柄递了过去:“我方才出言辱你?胡九,你若是真汉子,便拿这刀杀了我!”
那乞丐伸手握住刀柄,恶少年放开右手,撩开头发露出自己的脖子,冷笑道:“有种就往这里砍!”
那乞丐看了看手中钢刀,又看了看那恶少年的满是刺青的脖子,脸色大变,身体剧烈颤抖却不敢砍。
“没种的东西!”恶少年冷笑一声,劈手将刀夺了回来:“小爷今晚还有事,不想杀人脏了手,快滚!”
那乞丐脸色忽青忽红,只觉得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好似乱箭一般,猛地一顿足,大吼一声冲出门外。店内众人传来一片轰笑声,伍小乙冷笑一声,回到自己的桌旁吃喝起来。
“这杀千刀的胡九,又没有付账便跑了!”安五娘跑了过来,顿足骂道。
“无妨五娘,这厮的账我付了!”恶少年从怀中摸出一把肉好来,拍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这些五娘且收下,我待会还有个朋友要来,你替我在里头安排一下,莫要让人打扰!”
“好说,好说!”安五娘闻言大喜,赶忙将钱收下:“小乙,妾身就知道你这般做派,不是寻常人。你放心,一切有我。地窖里还有两罐好酒,是贞观十七年便放下的,要不要开一罐?”
“下次吧,我们有事情要商量,你取些酸浆来便是!”恶少年道。
第319章刘为礼
“好!”安五娘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回到灶台旁去了。这是旁边那个守墓人道:“小乙,胡九那厮方才被你坏了面子,怀恨在心。他虽然不敢当面杀你,但肯定会想办法报复你,你要小心!”
“多谢陈七哥,我省得!”
谢过了守墓人,恶少年继续吃喝起来,店里也渐渐恢复了喧闹,不断有新客人进来,也有酒饱饭足的人出去,消失在夜色中。如果有人留意的话,就会发现每当门帘被掀开,伍小乙就会抬起头向门口瞥一眼,似乎在等某位要紧客人。
突然,酒店门口出现了两个男人,为首那个身材魁梧、体格强壮,虽然他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但反倒给他那张英俊的脸更增添了几分魅力。
“啊,刘五郎!”
“为礼兄,多日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