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耗大量的体力之后,终于一个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旷野的静谧。母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稍作歇息,为她刚诞生下来的孩子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就听到地上的枯枝败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对上了一簇绿油油的凶光。
一只野狼不知何时循着女人生产时的血腥气过来,潜伏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
在这冰寒交加的一晚,刚出生不久的塞德里克与他的母亲成为了狼的目标猎物。
塞德里克的母亲是一个颇具胆识和智慧的女人,身为氏族巫女的她能穿着百余斤重的繁琐神服,头戴尖冠,腰系铜铃,在震天动地的咚咚鼓声里,不眠不休地跳上三天三夜。族人之间的纠纷,请她一断,管保是非分明,让人心服口服。她精通巫祝之术,无从下手的疑难杂症经过她的通灵仪式后必能病除。
意识到自己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后,这个女人迅速从虚弱的产后状态调整过来,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激起狼的追捕欲望。她稍稍支起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野狼,观察着灰色皮毛之下肌肉的走向,推测狼会进行的下一步举动。厚实的麂皮衣服下,她不动声色,一手将自己的孩子从两腿下捞到胸腹处,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哭叫,一手摸索着什么。
四下无人,大地一片死寂,月光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惨白的光芒照在对峙的一人一兽间,连风声也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静默了。
狼是一种生性残忍的动物,它们会群里合作,用围攻堵截的方式逮捕猎物。一旦某一只动物不幸地成为它们追猎的对象,逃生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她曾听父亲讲述过,草原上的狼极为聪明,若是发现有一只狼,并且不逃离,说明它身后还有一群狼在周围,呼之即到。此时她所面对的一只狼,后面可能是整个狼群。
更糟糕的是,因为产后还没来得及止血,母亲腿间还不断流淌着汩汩的血液,殷红的线从身下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苔草上,为狼的进食指明方向。瀴凉的空气里,铁锈味的血气愈发浓郁。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极为漫长,短短一秒里能掰出一万年的光阴。
一人一狼无声地望着彼此,中间只隔了不足十米的距离。母亲知道,她只要一转身,那狼就会毫不迟疑地扑过来将她撕碎。她的父亲还说,当狼感觉到自己的生杀力量不如人类时,不会随便地起冲突。
哪怕是刚生产完的母亲,也会为了她的孩子拥有母狮般的气势,捍卫幼崽而不惜与狼搏斗。
不知过了多久,那匹狼开始动了。他甩着尾巴,踱着慢吞吞的步伐,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的额上止不住地冒出冷汗,腮部下的神经猛烈抽动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
借着雾蒙蒙的月光,母亲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匹独眼且跛脚的老狼。
它已经不再身强体壮,全身的毛发已经失去了油光水亮的色泽,黄黑色的狼毛慢慢褪成了霜一样的白色,空空荡荡地披在没剩几两肉的窄长身躯上,仿佛一张脏兮兮的皮草在移动。它的一只眼睛已经彻底瞎了,黑黢黢的一个洞,被眼周的毛发半覆盖住,另一只眼睛尚在,正是母亲第一眼看到的那只,闪烁着阴森的绿光。
它的一只前脚受了不可逆的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状态非常落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腥臭的涎水顺着狼牙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母亲的心里多了几分胜算。
一只独眼且跛脚的老狼,多半是被狼群淘汰驱赶出来的。失去了同伴的依靠,它无法独自捕猎,这只老狼本应该活不过这个冬季,但好巧不巧,遇到了正在生产的母亲,简直是送上门的食物。它很聪明,自知年老体弱,实力不济,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谨慎地躲在旁边,趁母女人最虚弱的时候伺机待发。
眼看着老狼与自己的距离不足几步,能嗅到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土臊气,还有腐草在烂泥里泯了很久的酸臭。
人恐惧到极点时,头脑就会一片空白。母亲纵身一起,抓起身上的麂皮袍子扑头盖脸地扔到老狼头上,袍子精准地遮盖住老狼剩下的那只眼睛上,短暂地让它失去视觉。母亲抱着塞德里克,不敢有任何的松懈,按照此前在心中演练无数遍的动作,一大块肉圆盘从母亲手里掷出,在半空拖出一道暗红色的薄雾,进而重重地砸到老狼的跛脚边,血花四溅!
原来,母亲在与老狼对峙时,另一只手正在把滑落的胎盘从腿心里掏出来!
一块椭圆形的、紫红色的肉,比刚出生的塞德里克还要大一点,中央厚,四周薄,连着长长的一条脐带,连接处的血管呈放射状分布至胎盘的边缘。这么一块肉,对于产妇来说已经是不具备任何生物活性的累赘,但此时此刻,对于一只饥肠辘辘的老狼而言,是来之不易的飨宴。
如母亲所料,那老狼甩开麂皮袍子后的下一个动作不是去追赶她,而是先叼起唾手可及的人肉胎盘。她趁着这会儿间隙,抱着塞德里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向前跑,跑到老狼追不上来的地方。
在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狼嚎,那声音浑厚深沉,震得草地嗡嗡作响,云雾被这声狼嚎震开,露出皎白的半面月亮,月亮的银辉将母亲前方的冰原照得雪亮。
据说,这一夜,整片荒野到处响彻着老狼的悲鸣。
事后回想起来,母亲说,其实当时那匹野狼完全有能力吃掉他们母子二人,它虽然瞎了,也瘸了条腿,但如果认真跑起来,速度绝对要比老弱妇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