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举肘,杯杓停在唇畔,闻言一顿,就在一片吃惊地探寻而来的瞩目中,谢律欢颜微笑,缓缓道:“可。”
卿卿眼中两行泪水冲刷而下,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颤抖,双手在袖口中攥成了拳。
众人的恭喜和道贺,落在卿卿的耳中,犹如一刀一刀的剜剐,陌生的疼痛沿着经络窜入胸口那片最柔弱的地方。
这大约,才是真正的凌迟之刑吧。
谢律并未看一眼卿卿,他沉声又道:“不过,卿卿亦吾所爱,使君得卿卿,万望怜惜。”
方既白大笑,回以举酒敬祝:“自然!”
一桩生意,就此达成。
卿卿成了被谢律赠出去的一枚弃子,他用她一个弱女子,换取了霸、雾两城。
可以,很好。
方既白冲卿卿招手:“美人,过来我怀中。”
卿卿终于睁开眼,她近乎木胎泥塑一般僵硬着背,转向谢律对侧的方既白。
看起来这美人似乎心怀幽怨吶,这好戏好似还未结束。
渝国一行人摩拳擦掌,虽忌惮谢律得了两城,可若能在此欣赏到陈国世子谢律的一出风月好戏,却也可以说不虚此行。
只见卿卿在人群凝视之中,向着方既白所在的方向盈盈然拜伏,之后她便缓缓跪坐起身,向着一旁的谢律,清澈的嗓音吐出几个字:“世子,可否借匕首一用。”
谢律不明就里,依然吩咐身旁卫笈,递给了卿卿一把装饰璎珞的匕首,卿卿持有匕首,拔刀出鞘。
寒光闪过美人被泪水浸湿的苍白面容,一瞬间就连朱友容都屏住了呼吸,方既白更是蹙眉,这个美人似乎……是要自尽?
对了,方才那美人去寻过谢律,莫非两人就此事达成了某种共识?
对了,那方既白也只说要卿卿,可没说是要活的还是死的啊!
如果卿卿真的挥刀横尸在此处,那么陈国既得了两城,谢律也并不会因此被折辱颜面,反倒卿卿一番有情有义地自尽,更能体现出她和谢律恩爱缠绵,是一段佳话。
这……
可卿卿并不如众人所想的那样,将匕首割向自己的雪颈,她挥动匕首,只是将自己的乌丝从发鬓之中分出一绺,随后,那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吹毛短发,将卿卿分出的这一绺长发从中断裂。
卿卿抛了匕首在谢律身前的案桌上,掷地有声。
她手握断发,长身而起,泪痕已干,花妆已残,卿卿将这一缕承载了无数情丝的青丝,犹如舍却一粒灰尘,轻盈地反掌,任由发丝飘坠在地。
卿卿笑容痴狂,她诡异的笑声,充斥着酸楚、痛心、悲凉和绝望,冬日的风好像更冷了一些,吹在人身上,多少有点儿不寒而栗的。
萧子胥也不禁皱了脸,一副不愿再看的模样。
卿卿在大笑中,尖锐地说道:“今日诸位看到了,是谢律寡情负我,非我不忠对他,我卿卿自幼无父无母,人尽可欺,是谢律慕我美色,掳我入府,骗我真心,他曾向我许诺,将来有一日娶我为妻,可誓言犹在耳,今日,他却为了两城,将我转赠予人,如此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之人,就算他日姓谢的后悔,来我面前叩首认错,我卿卿也只会狠狠唾他一口!”
这女子慷慨激烈,性子实在讨人喜欢,有人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好!”
萧子胥听卿卿如此辱骂谢律,却是坐不住了:“你住口!”
谢律怎么可能到她面前叩首认错,此事绝不可能发生!
匕首和刀鞘,青丝与情丝,卿卿都一并还了。
还有什么呢?
卿卿看着这张脸,他覆盖假面的皮囊,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就是这么一张脸,让他一路畅行无阻地闯入卿卿的心中,可是此刻,这张虚伪的人皮底下,卿卿已经彻底看不清了。
她分不清哪一张是谢律的真容,哪一张是他的假面,或许,从来都是假的,没有一张是真的。
卿卿再也不会去纠结,为了他反复不定的态度,去折磨自己,夜里睡不安枕。看清了也好,这种酷刑,从今以后,终得解脱。
卿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与你割发断义,不及黄泉,无相见!”
这便是卿卿此生最大的愿望。
她将谢律赏赐的一身华袍脱下,抛在他的脚下,随后,便头也没回,一步一步走向等待已久的方既白。
直至来到他的身边,方既白手腕不用气力地一拽,卿卿软了纤腰,一步跌入方既白的怀中。
温热的手掌,有着从厚重的狐裘里递来的温度,瞬间握住了她的腰,卿卿感觉到他身上有些寒气,又压着这么重的锦裘,玉指纤纤,托住了方既白的肩:“你冷么?”
这份柔情绰态,让一旁的书生都直冒鸡皮疙瘩。
可是众人看那谢世子,竟还能不动如山。
高人啊。
虽然得了两座城池,可如此解语美人,他说给就给,心里就一点留恋不舍都没有?
这陈国世子,确实凉薄寡情。
今日美人在筵席上批判他的一番言辞,看来也无言过其实之处,果真是他先许诺予人以妻位,后又食言反悔。
方既白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妥善地安置在自己的席位上,“卿卿,日后跟着我吧,我带你回魏国,做我们的人上人,绝不再低眉折节,忍这份苦楚,侍候这小人。”
暖手的炉只有一只,方既白毫不犹疑地给了卿卿,让她在此安坐:“你今日受惊了,还有些事未处理完,我去和谢律交接,待签下文书,你便彻底属于魏国了。”
他说的是,属于魏国,而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