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铮叹了口气。
他太熟悉这张倔强的脸了。在岑雪鸿小时候,她以这副表情决定的事情从来都不能更改,无论是讲道理的还是不讲道理的。
岑铮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掺和年轻人之间的事。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通用的话术:“大过年的。”
顿了一下,岑铮还是决定拉一把偏架,“我们鸿儿性子倔,阿翎你多担待。”
岑雪鸿听见这话,仿佛骤然触动心弦,用看不见的眼睛朝岑铮的方向望去。而岑铮恰好也在看着她。
她的阿爹,从来都是这样纵容着她,偏向着她。
除了不可违抗的天子之令,她不想做的事情从来都可以不做,想做事情的从来便做了。在朝鹿城最自持清高的那几年,她踢过安南王的馆,扔过周状元的诗,甚至还拒了洛思琅的婚。
无论她想怎样、不想怎样,岑铮都不会怪她,只会用无奈的表情说:我们鸿儿性子倔。
也许不是她的性子倔,只是因为有阿爹一直在纵着她。
她却……这般残忍地对他们。
岑雪鸿低头,忽然落下泪来。
岑铮一惊:“怎么了?怎么了鸿儿?这小子给你委屈受了?!”
岑铮立刻望向越翎,越翎的眼睛还红红的,茫然中带着一丝无辜,无辜中带着一丝慌张,简直想立刻去太守府衙堂下击鼓鸣冤:“我我我、岑大人请明鉴啊!”
檀梨一走进来就看见越翎和岑铮面面相觑,三个人中有两个仿佛刚刚哭过。纵然是许久不见,可这样的景象也太令人难以捉摸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跟着进来的裴映慈莫名地看着他们,“大夫来了。”
“没什么。”岑雪鸿擦掉眼泪,淡然地笑了笑,“许久未见了,檀梨公子。”
檀梨在诡异的气氛中搭上了岑雪鸿的手腕,心里一惊。他已经从越翎的信和息雩的话中听说过岑雪鸿的病,可真正诊脉的时候仍然觉得心惊。
油尽灯枯。
想来是在路途中跌宕颠簸,又为书稿耗尽了心力。
檀梨相信岑雪鸿自己一定比他更清楚,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缓缓地衰坏,死期并不是在五个月之后,而是现在。
这样侵蚀人的身体的毒,即使越翎还在坚持不懈地寻找解药,即使几个月之后得到了,也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鸿姑娘的身体正在恢复,慢慢休养就可以了,切忌过于劳累……”沉默了许久,檀梨才说。
“谢谢檀梨公子。”岑雪鸿松了口气。
“真的吗?”若不是眼见着这位游医在重宁城治好了好几个疑难杂症,岑铮都要不相信他了。他仔细看了看檀梨,又仔细看了看岑雪鸿,“若是鸿儿真的正在恢复,大夫又怎么这般沉重?”
“大夫怎么这、般、沉、重?”越翎龇牙咧嘴,提醒檀梨不要露馅。
“抱歉,岑大人。”檀梨顿了顿,“吾妻亡故,在下一直这般沉重。”
……
岑铮与裴映慈找了好些理由,才将檀梨留在府中住下,为岑雪鸿调养。檀梨说,他还有一个旧友需要他照料,岑铮说那也好办,让你的旧友也一并来府里住下就是了,大过年的,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我已经不请自来了。”息雩跟着家仆大步迈入太守府中,笑着朝岑铮拱手,“岑大人见谅。”
“雪鸿姑娘呢?她还好吗?”息雩便问。
“原来你们都认识啊,那太好了。”裴映慈笑着引她去找岑雪鸿,“我家鸿儿以前在朝鹿城的时候,性子孤僻,我们还是第一次招待她的朋友。”
“不止我,还有好些呢。”息雩笑了笑,“有些在忙着,另一些,说不定也在来的路上了。”
息雩刚和岑雪鸿在房间的阁楼上坐下,栗子、橘子、永乐郡产的一种软年糕和红枣茶放在围炉上烤着。越翎也想跟着,但是息雩说现在是女孩子时间,把他丢到了楼下,越翎只好和檀梨面面相觑。
“我听息雩说过你在朝鹿城揍洛思琅的事,”檀梨警惕地说,“我是大夫,你不能打我。”
“以前有点想打你的,现在不想了。”越翎摆摆手,坐在檀梨旁边剥核桃,心里还想着岑雪鸿那二十封信的事。
他还不知道岑雪鸿身体的真正状况。檀梨想。算了,大家就这样快乐地过最后一个年,顺便祈祷奇迹吧。
过了一会儿,家仆说又有人来了。
息露跳下车舆,整个人裹在雪狐毛大氅里,脸却还冻得通红。息露让侍从将礼物搬出来,堆满了前厅,对岑铮和裴映慈说:“伯父、伯母,叨扰了。”
裴映慈问:“咱们家里很冷吗?这孩子怎么冻成这样?”
“中洲很冷啊!”息露哀嚎。
“雪都没下,重宁城已经是很暖和的地方了。”越翎和檀梨走出来,一起嘲笑他。檀梨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卢阇殿下呢?”
“好不容易放假,我们就不提他了。”息露扁扁嘴,“我姐呢?”
“很遗憾,现在是女孩子时间,你等会儿再去找她吧。”越翎说。
裴映慈见他们都是栎人,便寻了个机会,悄悄对越翎说:“鸿儿第一次远行,竟能认识这样多的分野朋友,真的要谢谢你。”
“不。”越翎想了想,摇摇头,认真地说,“他们原也不是我的朋友,是因为雪鸿我才能认识他们的,是我要谢谢雪鸿。”
……
息雩在围炉边剥着橘子,分给岑雪鸿一半。
“对了,”岑雪鸿接过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在养什么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