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地闭眼,再睁眼,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却见吕释之已挥手让那名传令兵退下。我沉沉地道:“扶孤起来。”
“太子殿下……这……”
我看着外面如鬼般的夜色:“孤要去城楼上。”
吕释之深深叹了一口气,黑夜中一步一步,顶着夜风的凄厉,扶着我上了城楼,我的头发散在风里,只见整个孓城中黑洞洞的,没有一点火光,就好像融进了夜色里。
登高眺望,只见远处明晃晃的火把集簇若灿,月下如一条蜿蜒的火龙,浩浩荡荡向孓城盘旋而来,在黑夜中是那么耀眼那么明亮。
我似乎看到了血腥的一片……那是漫山遍野的残肢……上面飘动着阴霾的瘴气……
我将自己隐在暗处,看着他们由远及近,一队一队全部来到了孓城脚下。我几乎可以听见战马嗤嗤的喘气声,和燕军中压抑的低语。
任何细微的响动,在如此寂静的夜里,都显得声如雷鸣。
“原来是一座空城!大王神武,一箭定乾坤……大汉的太子活生生的来,也只能躺在灵车里回去!”忽然有人朗声说话,声音一起,马上有人附和。
黑夜中燃烧着一簇一簇的烛火,隐约能见到一身华丽的王服。他骑着高头大马,面上虬须虎髯,一派王者气象。他纵马立在最前面,望着孓城的城池,朗声笑道:“刘盈小儿,乳臭味干,居然妄与本王争锋,还不是被本王一箭取了性命,汉军仓皇逃窜,连城池都顾不上。待本王引军追杀,提着他项上人头杀进长安,与楚王信共襄大业!”
“大王英明!”众人附和道,又是一阵骏咆马嘶。血液在我的脉搏中砰砰跳动,仿佛要迸出手臂,洒在这城垣之上。
又有声音响起……
“当年孤败于齐王信,不得已而降汉,可其实……孤心中,却佩服韩信一人。刘盈一届黄口小儿,自然不在话下。”
“进城!!”
蹄声骤起,他们纵马奔驰入内。
我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趴在城垣的边缘,看着他们飞扬的铁骑。
靠在城楼上,只听他们的声音越传越远……而城楼下的燕军……一列列举着火把,随之而入。我将自己隐在黑暗中,紧盯着城下……胸口砰砰地跳动着……直到数着近三万燕军全部进城。
心下还未来得及舒出一口气,便看见在燕军靠近城门的最末尾处,两名燕军传令兵一路小跑,在队伍边轻声吩咐着:“大王有令,后队变前队,不要慌乱,慢慢撤出城里!”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胸口像被一条大刀深深地划来,露出淋漓的血肉。
微微睁眼,冷声向吕释之道:“关门,放箭罢。”
吕释之倏地站了起来,在城楼上摇动旌旗,黑夜中,环形的城垣上一瞬间布满了伸出的弓箭,吕释之再次挥旗,一瞬间箭如雨下。
城里一片黑暗,弓箭手们隐在暗处,倒是燕王的大军人人都拿着火把,身在明处。
沉默的羽箭如雨般落下,空气中只有弓弦拉动的声音;先有人沉默地倒下,随之才响起惊呼和惨叫,不久惨叫声越来越大,不绝于耳。
“放火箭。”
看着应声而倒的人体,看着城中燃气的熊熊烈火,我仿佛得救般,深深舒出一口气,如一具散了骨架的人,瘫坐在城垣的角落里。
那片火场……真美……
喘着粗气,我仰头望向明月……
苍天……
苍天果然不负我!!
第二轮的火箭,上面都浇灌了松脂,箭头熊熊地燃烧着,一瞬间,孓城又变成了火海。
我坐在地上,转头望向吕释之,只见他双眸中全是冲天的火光,我问吕释之道:“那两千人马和旌旗都准备好了?”
吕释之点头:“早已备好。”
“可以去劫营了,孤要让燕军的血,祭奠我们阵亡的勇士。”
“诺。”他转身朝一个传令兵耳语了几句话。
城中的尸体越磊越高,喊杀声越来越响亮,我的心中,却从未有过的心安……
好像一个将死的人忽然被告知还能活下去一样……
起身,我看着战局:“东边敞开一个偏门,让燕王身边死战的将士走吧,其他军士,尽行射杀。”
吕释之一愣:“太子殿下,为何放燕王走?我们不如割下燕王首级,向皇上请功。”
我指向围在燕王身边血战的几位将领:“穷寇勿追,死敌勿迫。若是燕王和身边的悍将见城闭,必然死战,终究……燕王有三万军马,虽已死伤大半,但我们人不足一万,不宜硬拼……再者燕王几人一走,剩下的燕军立即便能全部投降。”
“诺。”
“城里无需这么多兵马了,那选出的五千壮士,赶紧换衣,全部为骑兵,奔袭蓟城吧,要快!到了就将斩获的燕王帅旗给他们看,就自称燕军,骗他们开门。”
“诺。”
那边几个燕王的死士,身中数箭,如刺猬一般,将燕王身周围的水泄不通,他们顶着盾牌,向东门退去,城中兵马也顾不上了,只是护着燕王。
果然燕王一走,汉军中便有人大喊:“燕王已走,尔等还不快投降?投降,免你们一死。”
战斗——落下了血腥的帷幕。
我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城中,胸口这才觉得疼痛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吕释之搀扶着我下城。
“报——燕王千余人狼狈回营,却看见营寨上插满了我军的旗帜,无心恋战,带着残兵败将,向北走去,准备与楚王和燕王世子会和。”
我点点头,吕释之面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爽朗大笑。我笑不出……只是觉得全身的灵魂像被涤荡了一般……清澈……而又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