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陛下此举,实在寒我等之心。”
“陛下近年多有提拔寒门学子,这些年来,朝中寒门出身的不在少数,世家子弟却不得重用。如今已是如此,待我等过身之后,只怕家中会更加衰败。”
“陛下年纪尚轻,有抱负是好事,只是朝堂纵横谋划,还须多思量,多考虑吶。”
听到此处,镇国公眉头拧紧,看向说话之人,冷哼一声道:“齐国公,隔墙有耳,陛下是你我能非议的吗?”
齐国公被他这话说的一滞,他看看四周,见门窗都紧闭,这才低声道:“话是糙了些,理却是这么个理。国公爷如此忌讳,难不成……您不想干了?”
话才落下,张敬之一个眼刀过来,瞪着他:“齐国公这是何意,如今您还站在我张家的地方,可小心祸从口出啊。”
齐国公哼笑一声,并不理会他话中的威胁之意。
齐顺意不悦的看着他,正欲开口讽他一两句。
这时,坐在上首的人忽地说了一句话。几人霎时惊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镇国公。
他说:“齐国公说的是,老夫累了。”
齐顺意急步上前,“老师,您何出此言?如今形式正好,陛下已有妥协之迹象,缘何在这个档口,忽然就要……”
“是啊,国公爷,只需再坚持几日,陛下定然会废止行政。”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
镇国公静静地等着他们说完,手伸向火炉,肃声道:“诸位方才也说了,陛下会‘妥协’。”
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苍凉:“一国之君竟要妥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笑吗?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也思量过新政,甚至翻阅过许多前朝旧事,陛下此举,虽会损世家之利益,然长久下去,必然是益处更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诸位,你我是受益者,自然不愿接受新政。但诸位可曾想过,若我朝长久这般下去,百年之后,会不会又变成前朝那般。”
他咳了几声,哑着嗓子继续道:“以史为鉴,前朝是因外戚干政,最终灭亡。可追根溯源,还不是因为,朝堂上上下下皆是他们安排的自己人。皇帝成了傀儡,外戚在背后把控。”
他一一扫过堂下众人面容,悲戚道:“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我老了,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做别的。张氏一族,也不可因我一人而遭受祸患,遗臭万年。子孙若有能力,他日亦可封侯拜相,若他平庸,至少我攒下的功名,能护他们安稳过一生。”
张敬之想起自己儿子惨死的样子,一时心底很有触动。
但其余几人,总归是心有不甘:“国公爷……”
镇国公挥手,不欲再与之多言,掩袖咳着。
众人皆是追随他多年的人,谁还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沉默地站着。不多时齐国公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随后众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镇国公看着空空的屋子,视线落在身侧的砚台上,再往旁边,是一封未抄完的《心经》。
他一页页翻看着,一时悲从中来。孙七郎顽劣,却最为孝顺。府里上下,儿子孙子十多个,可唯有他一人,请安从不曾落下过一日,他在书房处理公务时,他也会时常替他研墨。
可孙儿却死了,他死后,他看的分明,这偌大的孙府,没几个人是真心实意地为七郎悲伤,更多的,则是庆幸没有连累到他们自己。
子孙教成这样,他无颜面对祖先。
那几日午夜梦回间,再见先帝,是他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托孤。
半夜惊醒,他枯坐半宿。
在朝堂多年,他身居高位,培养文臣数百名,被人恭维的多了,居然忘了自己初入朝堂的志向,也忘了先帝的嘱托。
只希望一切不会太迟,他当真是愧于先帝啊。
镇国公闭上眼,有泪珠从眼角滚下。
一声悲叹在空旷的屋内,饱含着压抑的痛楚。
“肃之……”
翌日,天色蒙蒙亮,各色朝服的官员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宣德殿前。
皇帝尚未来,人群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语着,有人欢喜、有人愤慨。
身着青袍的霍颉站在末尾,看着宫墙琉璃瓦上落着的几只麻雀,满面愁容。
余光见身前之人往前走了,他随之而动,岂料脚步才抬起,身子便被人重重一撞,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堪堪稳住笏板和头顶乌纱帽,定睛一瞧罪魁祸首,是位红色官袍的武将。
他识得这人,乃兵部侍郎张原的嫡子,张墉。时常随同裴清川一同处理公务,二人私交甚笃。
他生得浓眉大眼,一身正气,足足八尺有余,霍颉一介文官,如今年岁已长,愈加的清瘦,张墉立在他面前跟一堵墙似的。
见张墉斜眼看着自己,他大概是猜到了原委,心中微有苦涩,面上却敛了一开始的愁郁,躬身作揖。
“张大人。”
张墉冷哼一声,抬手虚扶了下他的手臂,道:“这青天白日的,霍大人可要当心着脚下,免得站错了地方,摔了跟头。”
霍颉面无波澜地道谢:“多谢大人提醒,奈何今朝风大,臣年老体弱,飓风之下,步子不稳亦是身不由己。”
张墉瞪了他一眼,甩甩袖子离开了。
他就说张墉这等酸腐书生是最顽固之人,何必要白费力气去与他浪费口舌。
偏偏自己那不中用的弟弟非要娶霍家女,偏偏他霍颉两袖清风,多年前也是一位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站在权贵的对立面,只为一贫苦寡母讨回公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