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原先也不清楚那算盘用处,但后来听公子一解释,便明白这东西是如何了得,倘若善加利用,它日必然会是风靡南宛国之物……愚钝不堪!实在是愚钝不堪!
两人一路从街道尽头走来,走至人堆中间时,两边夹道的刻薄声音也愈加清晰地钻入耳中。
“我家黑子上了私塾后,别的没长进,整日尽会说些神神叨叨的瞎话,什么夫子说夫子说的,我看他都被教傻了。”
“可不是,前日我去求了仙符水,那皮猴怎么都不肯喝,还说什么夫子说会重金属中毒。”有人不忿附和道。
“我早就说过,瞅她那样就是个狐媚子,谁知道用什么手段当的私塾夫子……”“指不定是个妖怪吧?也不知道她灌的什么迷魂汤,以前死活不上私塾的大儿,现在吵着闹着要去上私塾……”“妖怪我看像,胡扯什么打雷闪电下雨的,都是冒犯神仙的说法,听说还在私塾讲蚂蚁大虫蜘蛛的事,莫不真是妖怪变的……”
有人拣起瓜果就砸:“砸死你个妖怪!”
影六伸手挡开。
一旦有人起了头,顿时便群情激奋起来,“就是,一个外乡来的,滚出我们镇子!”
苏小昭转头看去,眼里清幽幽的,却诡异地没有一丝愤怒、惧怕、胆怯。那样清透的黑,就像在看一朵云,一片叶,一滴水,没有任何不适,也不带丝毫情感。
只是移开时,那轻眨一下的乌眸,掠过了几分无趣与索然。
人群也只冷滞了这么一瞬,随即就爆发出一片骂声,通通拿起手边的东西,朝女子的身影掷去——有蔫巴巴的菜叶子,有硬邦邦的馒头,有黏答答的破鸡蛋。
她连步调也没有放急半分,一步一步迈出去,一如往常。
身后的影六因为不能显露武功,此刻便手忙脚乱地挡着杂物,见人们愤怒砸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都快护不住时,气得把背后的书篓一把取下,挥起来努力挡开。
“我早说了,让你也别跟着的嘛。”
苏小昭走在前头不咸不淡地说着,虽然影六帮她挡了大半,但一身宽大的灰袍此时也脏污了,沾上了溅过来的蛋液瓜汁等等,狼狈不已。
“怎么可能不跟着!”影六抽空愤怒顶嘴。
难道要他站在远处,看她一个人顶着所有谩骂与愤怒走下来吗?
苏小昭笑了笑:“既然来都来了,那你挡严实点,其他地方就算了,仔细我的脸不能脏……喂喂,蛋清溅我发上了。”
这没良心的小疯子!
都什么地步了还这么臭美!
影六心下暗骂,手上挥挡的动作却不停,连自己一身的花花绿绿也顾不上。
苏小昭回头看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前行:走吧,就这一段路了。
远处呆立的谢筠,一霎间浑身僵冷,随即便浑身都烧了起来,仿佛连骨骼都即将迸裂似的咯咯作响。
那边,街道两排长长的摊位里,人们愤怒掷出的烂菜瓜果里,少女的腰背依然挺直着,溅过来的蛋液果汁挂在她袍上,她看也不看,行走的步态依旧从容,从长长的人龙中走过,从满地的泥泞脏污里走过。
虽万千人,吾往矣。
一如她在亭中任众多幕僚斥骂之时。
纵是被千夫所指,也风骨铮铮,像是一杆最锋利的长·枪,不弯不折地从街头走至尽头。
但是,少女那张满是坚定的脸,前一刻还挂着情窦初开的羞怯,不胜温柔地低头,与他倾吐心事。
而此刻,在淡淡的暮色光线下,她始终直视着前方的脸,被照得苍白近乎透明。明明是那般美好而纯粹的白,却像是阳光的温暖,永远照不入她的肌肤之下……
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谢筠扶住墙砖,痛得弯下腰身。
五指用力一扣,痛觉让他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过来,他直起身,愤怒地冲进了人潮之中:“都住手,都住手啊!”
然而滔天的吵杂声盖过了他的喊声,他一路冲过去,身上也不能幸免地沾上了烂叶瓜汁,但他还是踉跄地跑了过去:“苏姑娘——”
“又来一个,我就说她是狐媚子。”人群有人冷笑。
苏小昭终于站定,回身看向身后冲过来的男子,在他喘着气站定在自己面前时,她说:“谢先生,回去吧。”
谢筠气喘吁吁,举起宽大衣袖挡在她身侧,低头却对上少女仰起的脸。
“请回去吧。”她又一次重复道,“先生这样,会让我更麻烦的。”
一个鸡蛋砸在他额头,凉凉的蛋液黏答答滴了下来。
谢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少女拨开他护住她的臂弯,再次转身,坚定地往前走出。